杭州钱塘梅里,乌篷船慢慢靠岸。船上跳下来一个端雅的瘦高青年,白衫蓝巾。扶着他手的是一位修长窈窕的少女,雪肤乌发,一条金红发带垂在肩上。等在岸上的老管家眼睛一亮:“大哥儿回来了!嗬,好漂亮的新媳妇!快,族长大人等着哪。”梅司道:“七叔,不忙。”船上又下来一个非常英俊的灰衣青年,眼睛大而明亮,只是两颊凹陷,似有病容。“这是我师弟申昌遇。”
是夜,梅庭训与梅司长谈,嘱咐他要修身养性,并道:“我看你灰心失意,绝非好事。你还年轻,又是龙图阁大学士的门生,这次虽然屈居越州府幕僚,但总有再起之日。——你的婚姻之事,过于草率了。你从小持重,我以为你一向不是贪图美色的人,怎么这次如此冲动,娶了个来路不明的胡人女子,?你是梅氏的长房长孙,又中过会元,只要进士登科及第,前程不愁!本来应当婚配大门闺秀,上能加强联姻扶助仕途,下不失门当户对的体面,最重要的是,能当得起这一大族的当家媳妇。
娶妻娶贤,我总担心你会在美色上失了心志,多去山水之间寄畅,男儿心怀天下,夫妻以礼相待即可,不要天天腻在一起。胡人野蛮少化,我们梅氏诗礼大家,我会让你婶母好好教她的。”
梅司道:“叔父教训的是,司思虑不周、不能推脱。当时也是诸多情由,只是既然我已经娶了她,就是正聘的妻子,请叔父按照礼法让她入宗谱。”
梅庭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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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流娘被教引婆子萧大娘引导着,抬脚迈进梅氏宗祠高高的门槛。四水归堂天井,天光如注,在这间高旷而暗哑的祠堂中投下一道道光柱。祠堂用料非常气派,高高的金丝楠木柱子,托着藻井天花一层一层地升向贯通三层的屋顶,简直如同一个教堂的穹顶。每个阑额、斗拱、月梁上都细细地雕镂着一个和忠孝信义有关的故事:这个是戏彩娱亲,周老莱子为了让父母开心,穿着彩衣作儿童舞蹈;这个是芦衣顺母,闵子骞穿着芦花做的冬衣也不违背继母;这个是卧冰求鲤(晋王祥),那个是哭竹生笋(三国吴国孟宗)……正堂中祖先的排位密密麻麻摆放,联想到每个名字都是一个人,简直如同鬼魂的森林。正堂背后是全红木雕的贞妇烈女传,可能是为了符合刘向的《列女传》原文,还保留了赵飞燕和许多精壮男子□□后宫那一帧。阿流娘看着,忍不住好笑。看看周围女眷婆子严肃噤声、低眉顺眼的样子,耸耸肩,又讪讪地收了起来。
十一月初五,恰逢冬至,宗祠热闹非凡,又是放鞭炮又是祭三牲,说晚上还有全套的水陆道场放。正堂内族长梅庭训领头,族中男丁全数到场,先把牌位从头到尾祭祀一遍;换过偏厅坐好,梅司带着阿流娘一个挨一个地跪过去;又入内堂,以梅庭训母梅萧氏为尊,往下是梅庭训正妻梅安氏,一众婆媳妯娌,梅司再带着阿流娘挨个地拜过去。又兼梅司是长孙,忙的不可开交,阿流娘一天倒了好多茶。
男宾祭祀散去后,是女傧相的会场。
梅庭训妻子梅安氏坐在偏厅,她也是会稽梅里的当家媳妇。教引婆子萧大娘福了一福:“安夫人。”萧大娘是梅司祖母梅萧氏的陪嫁,梅萧氏出身兰陵萧氏,身份很高贵,她带来的陪嫁女使们都读书识字,故而都能在梅氏从事祭祀或者内部教引的差事。排场很大,捧茶的、捧香的、捧笔的,一一鱼贯而过。
梅安氏倒是很和善,吃了阿流娘敬的茶,向祖先敬了香火,记录的先生写了户籍、按了见证手印。她和颜悦色地道:“大媳妇儿,今日你就算是进了族谱,是梅家过了门的媳妇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向这位萧姑姑问吧。听说你河西人,祖上哪里人?来这里吃住得可惯?可读过书吗?”
阿流娘努力回忆着萧大娘交代的各人称呼,道:“拜谢二姑。吃得饱。我是河西来的,我祖上不是汉人,不太会读汉文。还有梅司呢?我怎么这几天都见不着他?”
女眷们发出嗤嗤的笑声。
梅安氏面上倒没什么不快,但对于她这么直接地问丈夫的事情,言语不礼、面有羞色,道:“大媳妇儿,你应该称司哥儿夫君。罢了,既然如此,你跟着几个妹妹一起上学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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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流娘改换了宋人的衣衫,越州治下盛产丝绸,她也得以轻罗软衫,一身撒花天蓝衫子更衬得肤如凝脂、靥若烟霞。丫头凫儿拎着文房篮筐,引着她往梅氏家塾里去。
不想家塾里竟是有男子的。路上遇到一个穿月白色团蝠纹锦袍的清秀公子,和一个穿秋香色织锦缎外衫的高额大眼的少年。大眼少年见她们过来,大大方方地上前揖道:“大嫂子有礼。”是次房梅庭训的儿子梅崇,字行山,族里排行老四。“四弟有礼。”阿流娘学着样子福了一福。少年介绍道:“这位是卢元徽(慕璇)卢公子,同我们一起上私塾的。”那清秀少年看上去有些弱质,但一双眼睛多情粼粼如水波,风流不减,他礼数周全地上前揖道:“梅大娘子,唐突了。”
阿流娘的眼睛毫不掩饰地亮了起来。
梅崇笑道:“哎呀,慕璇兄,真是让你在我们家呆多了,女眷回避也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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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娘道:“梅氏祖上由吴郡而来,世代簪缨,名门大族,家风高洁,本来是不提倡纳妾的,男子若无出,四十岁后可以纳妾。但自迁至钱塘梅里后,有一段时间遭遇瘟疫,子孙凋零很厉害,故而才放宽了禁忌。如今梅里的梅氏分成两个大支,一支就是司大公子所在的长房,门风很严,三代出了三个进士,司大公子又是会元,只可惜大老爷去得早。另一支就是次房,也即萧太君的次子,梅庭训二爷,太君如今跟着次房过。他们于子嗣上很要紧,故而人丁兴旺,祖荫官职,也出了两个举人。两家关系甚密,学塾都是一起上的,你所见的妹妹们也多是此枝的。
那三个妹妹,穿水红蝉翼纱上衣的、穿鹅黄浮光锦外衫的和穿青绿缎子披袄的,分别是五姑娘绯寒、六姑娘玉寒、七姑娘清寒。玉寒是梅崇的嫡亲妹妹,任性偷懒一些。绯寒和清寒则为庶出。绯寒诗书才高,清寒守礼明节。”
**先讲嫡庶**
“什么是嫡庶?”
萧大娘非常吃惊:“司大娘子,你连这个不知道?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查看家庭的纲常结构,就可得出社会的组织结构。朝堂上有君臣之分,家宅内就有主仆上下,尊卑分明的一对对偏正结构。一个家庭,主君、主母就是主,其余妾氏就是奴婢,妾虽然可以伺候主君、生孩子,但她们的人身和孩子的人身,都属于主母名下,孩子也只能称主母为母亲。主母的分枝称为嫡,儿子享受继承权的完全保护。妾氏的分枝称为庶,尊卑秩序的建立,就是为了保证嫡枝的优势。
由于继承权是父系子继,只保证儿子的权利,女儿则饱受轻视。求亲,多有为庶出而不要的。
就拿家里的三位姑娘来说。六姑娘虽为千金万贵的嫡女,但母亲并不受宠,有尊贵,没有父亲的宠爱。五姑娘恃才高傲,自比谢道韫之才,但因母亲是妾,心比天高却不得良配。七姑娘更是可怜,从小失了生母,在老太君的膝下才得保存。
说到三位姑娘的婚事,也是让族长和老太君揪心和纠结不已之事,两人还因此有所争执。梅氏家大业大,族长自然是希望能通过联姻给几个哥儿多朝堂上的助力,原指望大哥儿能攀门好亲……(她赶紧打断了话头),如今只能指望他的这些妹妹们能得嫁高门。可侯门深似海,女子一生的托付,只有亲娘和老太君这样的亲人才能设身处地地为她们考虑,女儿不同于男子啊。”
阿流娘笑道:“这么说,倒也有我的不是了——他虽不是以容色取胜,连我都耽于他的风姿气度,的确是可以在陆上人中得以良配的。”
萧大娘连忙道:“大娘子,奴婢不敢有这个意思。”
阿流娘道:“不妨,你继续说。这么说,私塾里的那些男学生,怕也是有些文章吧?”
萧大娘道:“因梅氏私塾登科者甚众,故而周围望族都认为此处有‘文曲星气’,愿意将族中才俊塞进来,沾一沾地气。更有一层,就是为小姐们挑选夫婿。”
阿流娘道:“那个卢元徽也是吗?”
萧大娘道:“卢小国公?不不不,他身份尊贵,母亲是皇亲国戚,父亲是功臣之后,以梅家的门第,攀不上的。”
阿流娘道:“可惜了。你们陆上人很奇妙啊。那夫君呢?”
蔡大娘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司大公子五岁就开蒙了,他是国子学生、又中会元,如今在家塾里,是先生辈的大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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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堂中。梅庭训、梅司、梅崇和门客师爷在座。
“大公子,孟大公子信!”书童跑着过来,梅司赶紧接过,拆开后以极快的目力迅速读了一遍,面色凝重,他抬头道:“薛相乞骸骨已退。圣上拔擢参政知事王安石王半山为正一品丞相,总掌政务,三省六部俱以他马首是瞻。司马先生仍任翰林学士,圣上虽以枢密副使职位相授,先生坚辞不受,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今西安),现已经启程离开东京了!”(这是熙宁二年,1069年)
梅崇吃惊得站了起来:“我们钱塘梅氏与临川王氏关系并不好,这一来在京城的靠山岂不是尽数零落……”
梅庭训叹道:“王相信任的吕惠卿贪财跋扈,大郎父亲在礼部的时候曾参过他,如今掌揽三司条例,只怕大郎的上升之路更难了。大郎你文章这么好,本来是前程似锦,如今吐蕃投了西夏,朝堂局势动荡,哎,势不由人啊!”
梅司道:“苟利社稷,虽死可以!司如果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幕僚,也求能够为民谋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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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课,阿流娘读着私塾前碑上雕刻的“钱塘登科名榜”。
“大嫂子。”梅崇行礼。
“四弟,进士出身与同进士出身有什么区别?”
梅崇笑道:“大嫂子是河西胡人,对大宋的社会制度、风俗体例并不了解。恩科举士是大宋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因采用糊名之法,算是一种不看出身、推荐人的选拔方式。从下到上分为五级。殿试是最高的一级考试,圣人亲眼过目考题,通过的学子,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并文林郎,第二甲赐进士及第并从事郎,第三、第四甲进士出身,第五甲同进士出身。”
“嗯……不看家世,的确是有可取之处。考试合格后就直接得到了官员资格吗?”
梅崇笑道:“还早。科举中榜仅仅是仕途的开始,只相当于拿到了参与官僚体系的入门券。高门有世袭祖荫的官阶爵位可以继承,而对于寒门来说,这是迈入统治体系的唯一途径。过完了考试山,还有官场这座更高的山要爬。大多从基层官吏开始,大宋官僚系统有十八个品级之多。”
“汉人所有人都能考科举吗?”
“当然不是,得出身清白,贱藉之人就不得科考。”
“那你们汉人的女子不能科考,岂不是生下来就等同贱藉,生下来就等同奴隶?”
梅崇道:“大嫂子这倒把我问倒了,你口中良家女子都是如此,那贱藉的女子,只有比贱藉的男子更惨。比如娼妓俳优,都不能与进得官阶的门户,甚至做妾也没有资格。”
阿流娘点头:“妾,你们又提到了这个身份概念,真有意思。——夫君!我看见你的名字了!”她看见梅司,高兴地招手。几个妹妹都羞着走开了。“四弟”“大哥”他和梅崇行了礼,梅司压着笑意让她收敛一点:“大家都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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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得房内
“今天读了什么书?”
阿流娘道:
“好多呢,主要是《史》。我觉得你们汉人的社会结构好有趣啊。我一下子说不清,但大体觉得,是分形的,总体和部分有相似之处。”
“男性在各个层面上,通过尊卑构成分形的统治结构,在家庭中也适用这套尊卑系统,将女性以依附者姿态纳入体系。整体看,皇权和地权的大族之间通过婚姻,血缘勾连,形成一张交错的权力阶层网络。这张网原来的法理合理依据是,通过从底层吸纳税收和劳动力,在灾难、动荡和瘟疫之时进行救助和调配。但是那张网上依附的生物开始越来越多、越来越沉重,他们阻止底层上爬,抢夺底层原来缴纳作为公共福利的给养,而资源调配的能力却越来越弱,直到某个局部破溃,不能及时修补或改革,整个系统崩溃。然后一锅肉粥之中,开始重新形成资源配制网,各个局部网络进行竞争,直到某个比较合理的网络再次覆盖全民。问题是,形成网的本身就是藤壶一样会繁衍扩大的生物,于是这个过程又重演。”
梅司想了想,道:“娘子有理。我最近也有一件烦忧的事情。大宋国祚绵延百年,文官系统已是鼎盛,但也有积弊。新圣人支持丞相王安石,力图推行新法。我恩师司马文正公不置可否,但我知道他是个保守主义者,倾向于尊重现状和历史遗留,并不支持过快过猛的激进政策。——至于我,对于新法,如果能够顺利实行,我心向往之,但丞相的用人,实在都是些卑鄙之徒,我不敢苟同。更兼我父开罪过吕惠卿。新法若能行,我心甚慰之;可自己穷途路阻,困于越州一隅,抱负不得展,实在是心如交煎。”
阿流娘睁着一双闪亮亮的眼睛,突然笑道:“你们汉人真……虚伪(她非常认真地咬文嚼字地说出这个词)。”
梅司被她冒犯的用词和天真的表情震惊了一下。
“什么以天下为己任!生物都是自私的,所有的情感的出发点都立足于自身的需求。所谓担忧天下,也不过是担忧如果天下动荡殃及池鱼,为了不致系统崩溃,只能自己顶上。荣誉和责任,也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自我认同的需求。——所以你只要诚实地问你自己的内心,你忧愁的来源到底是什么?”
梅司想了想,笑着摇头叹气:“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阿流娘给他斟了一杯酒,自酌一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道:“昨日城中王,今日阶下囚!”
“阿流娘,我可能一辈子也做不了丞相了。完不成济世救民、收复燕云的志向了——我怎么办呢?”
“我听说范仲淹科考之前,穷的将粥划成四块,在土地庙许愿。若是我中,就请让我做丞相,扶助为难的国家;如果不中,就让我当个医生吧。”阿流娘望月,一饮而尽,“做我们能做的。”
梅司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娘子,我去越州赴任,哪怕是个小小的九品文官,做我能做的。”
阿流娘恼道:“啊——你又要走!”
梅司摸了摸她的头发:“杭州越州东西两府,距离钱塘很近,我十旬休假的时候就回来。等州府那边安顿好了住处,我就接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