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客运东站再往北就是一栋老旧的购物大厦,门面几乎已经搬空,只有一楼的店铺还在经营,与街对面新开的国际城形成对比。应珏在搭着手脚架的肯德基前站定,打开手机看时间。
十二点五十,距离司机发车还有十分钟。和她一样直接找司机买座位然后在车站外等的人不少,街边两条长椅坐满人,脚边是行李箱和大包小包。
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应珏戴上耳机,音乐声开大,环境声渐小。
从东站到县里要坐一个多小时大巴。再花一块五坐公交车,或者六块钱的的士到家门口。应珏一个月左右回一次家,上车就闭眼,尽量让自己睡着,这很容易,毕竟昨晚闹到三点。上课她都是半梦半醒,笔记本上全是看不懂的符咒,数学公式夹着英语单词。
手机的免打扰没关,应珏要下车才发现应书含半小时前发的消息,问她到了没。
“到冒县了。”
应珏边走边点发送,伸懒腰,把自己的行李拖出来,口罩扯到下巴处。
冒县有两所高中,但应书含坚持送应珏去市区读书。托关系来的借读名额,原学籍在冒县高中。应书含现在的工作是应珏上高中以后找的,市里的育儿保姆,包吃包住,一个月三天假。她原本在冒县的制衣厂打工,前厂长跑路后被辞退。
应书含很快回了个嗯,让她自己打车回来。应珏把口罩扔进门口的垃圾桶,推着行李箱往附近的公交车站走。
打开家门应珏就闻到炖排骨汤的香味。她把行李推进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找睡衣去洗澡。
她和应书含一直没什么话。小时候应书含很凶,离婚以后好点,近几年更是变得温柔。然而应书含不怎么会聊天,她闲下来喜欢自己唱歌发到网上,应珏五音不全,只能倾听捧场,没法加入应书含的爱好。应书含话最多的时候就是要她好好读书,再就是不要省着花钱,不饿着不冷着。外人都说母女俩长得像,笑起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细看应书含五官更立体。
每周日打电话报平安,再就是像这样,月假的时候坐在一起吃饭,构成高中以来母女沟通的全部。
应珏并不觉得压抑,或者必须要欢声笑语来证明自己和应书含之间有深厚联结。这个距离对她和妈妈来说都很舒适就够。
吃完饭后一起出门散步,回来找部电影看,一天即将结束。
应珏蹲在行李箱前,把过冬的厚羽绒服都清出来。温度升高,这些也穿不上了。行李箱底躺着居慎抓到的那只大鹅。她拎起它,放进墙角的储物纸箱里。然后坐回书桌前写日记。
手机屏幕亮起。煎蛋头像,居慎发来的消息。
居慎:分享链接。
居慎:群发的。
居慎:应大师来点评一下。
应珏点开。一首歌,听嗓音应该是居慎。她没听过原曲,但是居慎唱得情绪很饱满,咬字清晰。应珏打字:好听。
居慎:祝我预赛顺利/胜利。
应珏:祝你顺利。
居慎:谢谢你。
居慎:你比我老师说话还客气。
应珏被逗乐,发了个小狗比心的表情包,然后打字:居慎姐姐最棒了,祝姐姐旗开得胜。
过了两分钟居慎才回:我真的谢谢你。
居慎:你放月假回家了吗?
应珏:对。
居慎:我还欠你一顿饭。才想起来,你也不提醒我。
应珏:没事,请我吃学校食堂也行。
居慎:那怎么也行?我请你吃东北门的那家日料吧,周日下午行不行?
应珏:好,那我下午早点来。
居慎:OK。到时候发你地点。
应珏关掉手机,合上日记本。桌上的闹钟指向九点一十。应珏打了个哈欠,关灯睡觉。
第二天起得晚了点。应珏磨蹭地起床,换上运动服去晨跑。
冒县不大,两条主干道加小路连接边缘地区,骑电瓶车四十分钟可以溜完。跑完带两份早餐回家,看会书,准备做午饭,睡午觉,需要的时候出门买新衣服,不然就是在房间看影视剧。周末上午,搭车返校。
日料店的门面很小,挤在奶茶店和服装铺中间。靠墙的长桌旁坐了几位客人,过道不大,居慎在另一边,一个人低头玩手机。
应珏走过去打招呼:“嗨。”
“来啦?”居慎抬头,把菜单推到应珏眼前,“你点吧。”
应珏点最显眼的招牌。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人流从四面八方往学校里走,应珏推大号行李箱,居慎两手空空,提前回宿舍整理完内务再出来的。她剪短了头发,刘海刚好够到眉毛,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上身是宽大短袖。
天气说不上热,应珏还在穿薄卫衣加校服外套。居慎的小臂内侧有个纹身,那天居慎换衣服的时候露出两秒,应珏这回才看清,细长的茎密密麻麻地缠绕在叶片上。
“菟丝子?”
居慎抬起胳膊看一眼:“对。”
“好少见的图案。”
“初中纹的,其实纹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是啥。我们老家山后面就喜欢长这种,一长一大片,我觉得它比较厉害,就跟摄影师说我要纹这个。”
“纹的时候很疼吧?”
“疼死了,那会叛逆啊就要纹,哭着弄完的,纹完才知道洗更疼。”
居慎现在提起来没什么表情。其实说她社会人倒不完全扯,小学就能开四轮车,初中时候学人家骑鬼火逃学翻墙打架,纹身很酷所以都去搞,不吸烟是因为伤身体,且居简如能闻出来。高中觉得蠢所以收敛,后来才知道她乱搞居简如都知道,只是觉得居慎可以自己判断,不惹大祸开心就好。
“而且第二天就被我们班主任捉到了,她要我去洗,不然就退学。”
“然后呢?”
“然后,我妈和声乐老师出面担保。”居慎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其实我挺混的。老师真的帮我扛了很多事,但我那时候只觉得她烦。”
应珏点头:“可以理解。”
居慎就笑:“诶,你也这么混过啊?”
“没有。”
“看你也没有。那你怎么理解的?”
“你最后考上一中了,说明真的很有天赋,成绩也不错。所以老师还是包容你。”
一中是乌临市老牌重点中学之一。
“典型的结果派思维。”居慎评价。
“你老家是乡镇还是农村?”
“农村,但是没那么偏,上学要骑二十分钟单车去镇上。”
“初中升学率不高?”
居慎回忆:“加上我好像是十个人考上重点高中。”
“要是你考不上,老师可能就不会教育了。随你混,也不会管你的学习。”
居慎停住脚步。她皱起眉毛,抿唇想说“你懂什么”,最后还是没开口。应珏太平静,真的只是在说她的想法,而不是出于挑衅。居慎觉得就算她生气,她们也不会吵起来,大概率是应珏道歉,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
不气不气乳腺结节。居慎安慰自己。反正她和应珏不是一路人。
但是应珏立马注意到居慎的情绪变化,开口道歉:“冒犯到你对不起。我的确不清楚你和老师的感情就下定论了。”
居慎气得好笑:“你平时和别人也这么交流吗?”
应珏知道居慎是真生气了。她斟酌地开口:“像你说的,可能是因为我的确是结果派思维。有时候说话很……刻薄。”
“哈,”居慎挑眉,“稀奇了。别人可都说应珏情商高会说话。怎么我在你这是特殊待遇?开出隐藏款了?”
应珏叹气:“居慎,对不起。”
“没事,”居慎摆手,“毕竟我也不是老师她女儿,也没进贡几百万,人家何必劳心劳力对我这么好,可能就图那点升学奖金吧。”
两人都沉默。居慎右耳的音乐还在响,进入吉他独奏。她突然觉得有点吵得慌,把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静音。
直到晚自习,语文老师要小组讨论的时候,蔡行思才琢磨出个不对劲。程展析有晚训,座位空着,居慎只搭蔡行思的腔,三个人的讨论很快陷入僵局。
蔡行思摸下巴:“这是怎么个事,吵架了?”
应珏看向居慎:“我的错。”
居慎趴在桌子上避开应珏视线,懒洋洋地说:“没啊。”
蔡行思目光从她俩身上扫了一遍:“哦。那还讨不讨论了?”
“我都行。”
“随便。”
“六。”
好巧不巧,语文老师点到了蔡行思。每个组员都要发言,三人各说各,说得语文老师歪头疑惑:“那你们这组的结论?”
蔡行思扯应珏的衣服外套,应珏从容开口:“因为我们三人意见不同,所以我们的结论是从不同角度来看待人物命运。首先……”
其实没什么,就是把三个人的话凑一遍。语文老师单独问应珏几个问题,得到满意的解答,让她们坐下。
蔡行思松口气。趁老师去问其她组,小声问应珏:“你俩咋了?”
应珏盯书上的文字:“我说错话了。”
“哟,”蔡行思语调上扬,“稀奇。”
“居慎也说稀奇。”应珏无奈地撇嘴,“所以我应该怎么说话?”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说事。”
把内容挑三拣四略过具体信息地重复一遍,应珏眼底是少有的不解:“你觉得呢?”
“呃,这个事吧,”蔡行思用笔尖戳书,“还真挺不像你的。”
“为什么?”
“如果你跟程展析这么说,她大概不会介意,并且和你一起探讨老师的动机。如果是我听,我会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只是一种情况,这也不是啥严肃问题,我不会把它放在心上。居慎她重感情,在意这个,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不像你的是……”
蔡行思故意没往下说。
应珏终于抬头看她:“什么?”
“你不觉得你和居慎认真地讨论这个很奇怪吗?按照我对你的印象,你可能会说,啊那你的老师真是好人,或者问点无关紧要的。但是你们偏偏要聊这个。”
“我没找好话题。”应珏手撑着额头,“是我有点较真了。”
“就是这种感觉,是你先开始较真的。可能居慎只是想抒情一下展望未来,人家带着美好时光滤镜呢,你非要剖开了说。”
蔡行思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在心里赞叹自己真了不起。
“你居然跟别人较真了,稀奇啊。我总觉得你是那种别人气死你也不气的人,可能还嫌人家幼稚。”
应珏没说话,过会才开口:“我也不知道。所以居慎现在也在和我较真,对吗?”
“那肯定啊,人家都不理你。不过这样也挺好,你一天到晚笑眯眯的,还没跟别人闹过黑脸的矛盾吧?哎呀就当体验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