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川与白域的交界处，石头村。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夜，草木葳蕤，花开月半弯。

殷雪泥熄了灯，蜷在床上，和以往总是失眠不同，这回他很快便入了梦乡——他又梦到了那个人。

那人着一身雪色斗篷，银发，额心有银色的咒印。他的面孔是模糊的，坐在巨大圆形符咒的中心，朝他遥遥伸出手。

“来惘川，找我。”

“你拿走了我的眼睛，这还不够，你还要我的心脏。”

“等着，我总有一天会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声音机械而邈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惶然四顾。被雪色斗篷盖住的人脸逐渐清晰，上面是空白的，像戏台上的惨白人偶。但原该有眼睛的地方，莫名流出了两行血泪，赤红赤红的，异常惊心。

而后，这身影忽然瞬间移到了他跟前，与他面对面十指相扣。

没有人脸的面孔缓缓发出声音：“你是我的。”

殷雪泥想挣脱，因为握住他手掌的触感冰凉又湿黏，令他想起蠕动的海虫，鸡皮疙瘩骤然全起来了。

他想逃，却又无法动弹。

“想要真相，就来惘川。”

扣住他掌心的手逐渐变成了白骨，从这白骨的手背上衍生出若干惨白色的触手，沿着他的手臂攀向肩颈、胸口、肋下、大腿、鼠蹊……直到其中一缕攀附在他胸口，探入那薄薄的皮肤，直接绞住了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出声音，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无法出声。

他清晰地看见对方那数条触手合在一起，像巨鸟的爪一般一把掏出了他的心脏，塞到没有五官的脸上。而后，在那惨白色上竟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嘴巴，一张一翕，尖细的獠牙撕咬他的心脏，大口大口咀嚼。

他赫然发现自己心脏里一个巨大的窟窿，空空如也。

再抬头，那咀嚼他心脏的无脸怪忽然停住了咀嚼的动作，朝他诡异一笑，随后，那整张脸在他面前竟慢慢腐烂掉了，变成了一坨坨泛着怪诞味的浓浆，融入了虚空，只剩一双眼球滚下来，砸到地上。

“——！”

殷雪泥从噩梦中惊醒，倏地坐起来。

这半年来，他时常会梦到一些过去不曾梦到的诡异画面，尤其是那无脸的少年，他出现过好多回了。

每回梦见对方的时候，他都能感到身体内似乎在发生一点变化——一种过去从未拥有的力量在他体内慢慢涌动着，但他却不知如何使用。

屋内的动静惊动外面守夜的侍女晴儿，她提着灯，敲了敲门：“少爷？”

他犹在发怔，本能摸向心脏，还好，那地方并不是个空洞。他长吁一口气，额上冷汗涔涔。

晴儿已进来了，夜灯照着他的脸，苍白如玉，眼睛是极漂亮的，眼尾微微上翘，眼形甚至有些姿媚，可眼珠却像是蜥蜴的眼球，眼白是棕色的，瞳仁漆黑，可以看到清晰的斑纹和红色细血管，在光线下尤其瘆人.

分明是个盲人。

过去，总有人抱怨说，当他久久地盯着一个人时，瞳孔中仿佛有神秘的东西，能迷惑注视者的视野，使他们一不留神就好像中蛊了一样，很是诡异与不详。

“不要看这瞎子的眼睛，再漂亮都不要看，那里面可是住着妖怪，能一口就把人吃得骨头都不吐！女妖精大家见多了，男妖精却很罕见咧，瞧瞧他的脸，像不像画了一张女妖精的画皮？”

……

晴儿比他长上三岁，早已将他当亲弟弟看待，情知他时常被噩梦魇住，便叹了口气，柔声道：“少爷，我去帮你热一碗猪心莲子汤，这汤最是安神静心，喝了兴许会好些。你且坐会儿，开窗吹吹风，咱们明日就动身去帝都。殷府可是大户人家，往后，你也再不用过苦日子了。”

殷雪泥“嗯”了声，由她扶着到了窗前的榆木桌前。

老旧的支摘窗发出“晃晃悠悠”的声音。窗下的桌上正放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七个大字——“吾儿殷雪泥亲启。”

正是帝都殷府的宗主殷绛桥的亲笔。

“这么些年来，老爷总算肯认你了。”

晴儿扫了一眼那信封，百感交集，又道：“果然，他当年是碍于他们家大夫人在，才不接你回去。”

殷雪泥没回话。夜风裹着栀子花香钻进来，吹动他青黑的长发，他放松了片刻，摩挲着右腕上一个刻着蜥蜴纹样的银镯子，忽然道：“可有云鸿的消息？”

晴儿一愣，摇摇头：“少爷，现在还没有。”

见他神色忧悒，晴儿有些不满：“当年他不告而别，你和夫人找了他那么久，全无一点消息。我看，他兴许早死了。”

“再说，你当年收留了他，可他失踪前却放火烧了咱们的宅子。”

“少爷，这种白眼狼……你到底为何一直在找他？”

“我有一件重要东西落在他那儿了。”

他垂眸，被月色照彻的脸上有一种近似神明的悲悯。

六日后。惘川，殷府。

三月初十，正是一年里最光鲜旖旎的日子。

殷府又叫重华府。一个月前，这里甫办完一场丧事，是宗主正室李夫人的。殷雪泥的母亲是外室，一年前逝去了。他与晴儿一路颠簸了整整六个昼夜，抵达殷府后门时已是晚上。

天边一弯半月躲在暗云后，晚风时不时吹落路边桃花。

他坐在轮椅上——过去的某回，他的右腿被稻场上滚下的石磙撞到了，走不得远路，这些年便时常坐轮椅。

晴儿推着他，二人由一处偏院的管家婆子陈三娘领着往里走，随身的行李除了些简素的衣物和书箧外，并不多，正由几个下人陆续从车上往下搬。

这样的季候，他仍畏冷，照旧裹着旧狐裘，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好看是好看，只是脸色惨怛，像个纸糊的美人灯。

有柳絮飘进院，他掩袖咳了数声，脸色愈发苍白。

陈三娘过去见过他一回，他那时还小，与母亲到殷府短暂住过几天。她每回见他，都要暗叹宗主这外室生的儿子怕不是投错了胎，乍一看像个病丫头，尤其眼睛，冷幽幽的，很瘆人。

而且，他容貌既不跟他妈像，也不像宗主，也不知道是谁的种。

于她而言，这孩子的真实身份仍是个谜，有传言说他其实是姜氏与一名琴师所生，只是这二人先后病殁，已无从考证。

从半年前起，宗主的小儿子每月都要发病，诸多名医都完全找不着病因。

后来，有炼丹驱邪的道士说是宗主有“一团孽”流落在外，须得赶紧认族归宗，小儿子的病才好得快，重华府这才将眼前的病秧子接回来。

她心里咂摸着眼前人到底是谁的种，敞着嗓子说：“二少爷皮相虽好，身子骨也着实弱了些，怎地和大公子一样？这外面寒气还重得很，你大老远过来，累坏了吧？”

她嘴里客气，心里却颇不以为意，照顾这个一没有继承权，二没有几两银子，三看着跟个痨病鬼似的庶子，她根本捞不到几两油水，自然敷衍。

且说，宗主的正室是李氏，刚过世不久，她曾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名殷萧玉，比殷雪泥长两岁，酷爱制造机械，多年前便瘫在轮椅上病逝了。二女儿年方二十二，已出嫁，名殷晚玉，性情据说颇为贤惠。

小儿子殷宸玉则被捧为掌上明珠，年十九，人如其名，长相俊美明朗，在惘川一带的少爷间很有名。

殷雪泥如今年二十一，前几年一直在石头村与晴儿相依为命。

殷家是惘川八大门阀之一，这两年家主殷绛桥与惘川宫正当权的白衣候关系势同水火，一度差点被新上任的帝子找由头贬出惘川城。

好在殷绛桥这些年来转向于丹药修炼，日渐痴迷，对官场之事愈加懒怠，殷家后人又个个平庸驽钝，将斗鸡、赌博、喝花酒等纨绔恶习耍了个遍，府中实在不像能出什么龙章凤姿之辈的风水宝地，惘川宫对殷府的掣肘才渐渐松懈了些。

殷家也才能在这权欲中心的惘川城继续呆下来。

尽管他走的是后门，还是感受到了过去难以想象的“钟鸣鼎食之家”的华丽派头。

陈三娘扫视了一番打扫好的秋水院，道：“罢了，今日太晚，宗主你是见不着了，且先休息。明日带你去见见你弟弟，瞧瞧他是怎样一团明珠，皮相好，做功课也好，说话嘴巴甜得紧，能把树上的树懒哄下来……”

她知道府里不看重这新来的少爷。像她这种富贵人家的下人，最惯于看人脸色，对这新少爷的态度便有些轻慢。

尤其是瞥见对方纸一样的脸色时，更觉得小少爷与之相比 ，简直是一颗鲜活又流光溢彩的明珠。

她抬了抬下巴：“哎，小少爷那才叫活得有意思呢。他一说话，周围的空气都活泼极了，大家都围着他转——哎呦喂，大晚上的，你说小少爷怎生到这儿来了？”

她最后一句惊喜得变了调。

晴儿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华灯下，后院墙上一个高马尾红衣少年正轻巧跃到墙角，身影似一片轻盈的红，看着颇为古灵精怪。

晚灯映着他的脸，满目明朗，令人只能想到七个字——“鲜衣怒马少年郎”。

这便是殷雪泥的异母弟弟殷宸玉，年方十九，重华府的明珠。

殷宸玉正猫着腰搜寻什么，一抬头，脸上有喜色，指着身侧的桃花树朝身后道：“谢孤，那儿、那儿，看见没？！猫在那儿！”

随后，自他身后又跃出来一人。

这人大约弱冠之年，长眉薄唇，高鼻冷目，一身黑衣如铁，一双银灰色的双瞳宛如剃刀凛冽，右耳上并排戴着两个极小的纯黑色的纹着蜥蜴的耳圈，纵身一跃时像只矫健又睥睨一切的猎豹。

他肤色如一道自天空泼下的雪，冷冽得很，又像刀，晃得人眼睛痛。

这人的容色是绝对无俦的，形容气度有种难以言说的冰冷傲岸感，好似对一切都充满了藐视之心。

他站在那儿，便是冷漠本身。

此人名谢孤，是殷宸玉的贴身侍卫。

来重华府之前，他的过往鲜少人知道，殷家也禁止任何人去探究和叩问他的来历。

越是禁止，背后议论他的人往往越多，尽是些莫衷一是的谣言。

殷雪泥听声辨音，既是他的异母妹妹来了，他便上前打招呼，轻拍了下晴儿的手，示意她推轮椅。

孰料，一向伶俐的晴儿却定住了，被他催促了好几回，才俯身嗫嚅道：“少爷，她身边那个人，好像、好像是云鸿。”

殷雪泥一听这名字，脸色瞬间变了，拢在袖中的手颤了下。

“你没看错？”

“没。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连、连右眼下的红痣都一样。”

晴儿视力极好，在他耳边小声说。

“连那副冷漠的态度都一样。”

她又嘀咕了句。

云鸿，便是这些年殷雪泥一直在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