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紫雾般的身影捂住了他的嘴,他本能去挡,体内一股怪异力量在此刻恰好作祟——一簇透明色的火星从他指尖冒出,迅疾燃成一团,随着动作挥出去。
那火显然不是普通的火,一碰到紫影,对方便闷哼一声,扼住他的手倏然松开。
紫影讶异道:“你为何会这些?”
是一把女人的声音。
听起来,对方似乎认识他。
殷雪泥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顷刻间便软绵绵了,知道自己与对方力量相克。她方才只是捂他嘴,并未杀他,他便欲收手。
但那股怪异力量根本不能止住,他的手好像粘在了对方身上。
那人居然完全无法动弹。
他只好趁热打铁道:“你在这里头做什么?!”
他根本没指望对方回答。不料,那女人道:“我找一封信。一封可以证明当年侯爷与殷宗主勾结的信。”
“找那信做什么?”
“谢宗旻一案有蹊跷,背叛惘川的另有其人,所有人都是那人的棋子。谢宗旻也只是一个替死鬼。”
“那你又是哪方的人?”
“我们是试图为一切冤假错案拨乱反正之人。殷二少爷,像你这种纯善之人,根本不该回到这种鱼龙混杂的肮脏之地。你真的信你爹吗?”
又是这种话……
殷雪泥感到体内那股力量在溃散,未防对方发觉,他用力一抽。
一退开,那紫影便翻窗离去了,只剩一枚紫色的羽毛在半空飘落。
殷雪泥将它握在掌心。
“你真的信你爹吗?”
那女人的话落在他耳侧,令他不得不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的思绪被外面的声音打断。
“咦?宗主,你今天怎么来了?”
是外面值守的人。
先前他来的时候,那值守的正趴在前台睡觉,是以并未看到他。那人一说完,有人便咳嗽了声,赫然是他父亲殷绛桥。
他本该坦然迎接殷绛桥的,但不知为何,此刻却下意识找地方躲。
方才,那片紫雾消失前,那女人在他耳边轻轻落下了一句话。
“殷二少爷,你迟早要在你父亲和谢孤之间做选择。”
“两个人,你只能选择一个。”
先前,与那女人对峙时,他摸到身侧有个隔间,那大概是先前修缮时搭出来的,还带着浓重的漆料味。
他想都不想,直接摇着轮椅钻进去,拉下门板。一进去,里头过重的漆料味便呛得他几乎想吐。
片刻后,有两个人推门进来。
敞亮的灯光下,殷绛桥扫了一眼屋内的打斗痕迹,似乎已司空见惯。他负手于身后,拿起一本书,随意翻了翻,递给身侧的人:“最近我让你学的,可有领悟?”
“徒儿体悟良久,多有不解,还望师父指教。”
回答他的赫然是谢孤。
师父?他们竟然是师徒关系?
殷雪泥一愣。
却听殷父继续道:“宸玉心性骄纵顽劣,一派天真孩子气,于学业和修炼上难成气候,我不能护他一世,须得你在他旁边多盯着护着,我才好放心。”
谢孤掀眸,目光落在殷雪泥藏身的隔间外,长睫毛翕动了下,长腿一跨,径直过来,靠在隔间外,身形如松。
听闻此话,他不假思索道:“师父的教诲,弟子谨记于心,凡我活一日便不可忘一日。”
殷绛桥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审视了片刻,慢悠悠道:“哦?还有呢?”
谢孤与他对视,表情恭谨但自如,他缓缓道:“只要在他身边,我必守着他,护着他。他若是有危险,我便是殒命也在所不惜。”
声音一贯的冷定,听起来未有丝毫犹疑。
那话语一字字落入殷雪泥心底,他在此刻方记起,谢孤是殷宸玉的侍卫,他们相伴已半年了。
原来,看起来那么冷漠一人,也是可以随时向旁人许这种承诺的。
五年了,等闲变却故人心。
他在黑暗中握紧自己的手,有一种忽然被抛掷在荒郊野岭的荒谬感。
“那甚好。不日之后,等你功力练得差不多了,你二人便可进入下一阶段。到时,你们此生共进退,享荣辱,宛若兄弟,你也不再是奴籍,当称得上是我的左膀右臂了。”
殷雪泥:……
难怪他先前叫他云鸿的时候,对方却纠正他“我是谢孤”。
原来,他与他的弟弟殷宸玉早已缔结契约。
是了,先前阿襄也说过:“他们注定要一直同路。”
接下来,那二人的话令他断断续续听明白了。
原来,谢孤与殷宸玉缔结的是传说中的锁命咒,在初期阶段,彼此要磨合,而中后期只要磨合成功,他们便须得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男女宛如夫妻,男男宛若断袖。
如今,那二人已进入中后期的磨合期了。
所谓的磨合,便是练功时彼此血相融的契合度。一旦融血成功,便算是完美缔结契约。
此后,谢孤便能顺利脱离奴籍,是自由人。
“到得往后,不只是你以血供养他,为他续命,他的一切荣耀也会与你共享。以你的资质,我信你迟早是人中之龙,你护着他,我放心。”
殷绛桥的话仿佛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殷雪泥的心脏上。
他总算明白了阿襄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曾说,殷宸玉得了怪病,只有谢孤能救他。
看来,在前期,谢孤便类似殷宸玉的“血奴”,以自身血液疗愈他,滋养他的生命。
谢孤背对他,离他只有一板之隔,他的语气明明很淡,却在他心底砸下千钧重量。
片刻后,只听谢孤接了话:“师父所言极是,弟子必不辱使命。”
殷绛桥满足地点点头:“那好,让你我来试试你这些天来的功力有无长进——”
话一说完,他身影一闪,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一个疾旋,如闪电一般直接扼向谢孤。
谢孤身影如魅,瞬间抚地腾空,化为几片虚影,在室内迅疾流窜,教人分不出哪个真正的他。
殷绛桥右掌张开,掌心腾起火焰,并指一点,那火焰将那不同的虚影皆烧住,片刻间便烧得半点灰都不留,只馀一朵桃花自窗棂徐徐飘进。
不过,就在他斜目四望时,那朵桃花忽然在半空化作一道咒印,接着散作千万刀剑,齐齐射向殷绛桥。
殷绛桥咀唇微动,那刀剑离他的眼球不过半寸,但都停在半空,无法再进一步。
而后,他忽然张口,舌尖上露出一个黑色的魔星兰咒印,那是连魔窟本部都失传的“吞噬时空”咒印——身处其间的人会骤然失去全部力量。
虚空顿起一阵黑雾,将室内笼罩,片刻后,黑雾退散,殷绛桥将不得不现身且失去力量的谢孤扼住,恰好扼在了殷雪泥躲住的格间外。
谢孤的后背撞在门板上,差点将殷雪泥头顶旁的盒子撞下来。
他此前一直绷紧了身体,屏住呼吸。下午刚修缮过的房子漆料味很重,浓烈的味道一度呛得他想打喷嚏,勉力才捱住。
不过,外头的殷绛桥显然比他更敏感于气味,直接侧头连打了三个喷嚏。
随后,是长时间的静默。
也不知殷绛桥对谢孤实施了什么动作,谢孤全程一声不吭,就听殷父的声音缓缓传过来:“确实有很大长进,不如说给了我很多惊喜。不过,这是什么?”
他说的是从谢孤身上落下的一枚玉扣,那上面绘着月光花花纹,色泽流丽。
而月光花正是惘川宫的图腾。
“谢孤,你现在究竟是听谁的话?”
殷绛桥的声音不怒自威。
整个惘川都知道他与白衣候白泷鲤关系不睦,两年前,他更是刻意转向丹药修炼,脱离权欲中心。
谢孤垂眸,低声道:“弟子不敢。”
殷绛桥铁青着脸,等他解释。
等了会儿,见谢孤欲言又止,又道:“怎么,在我面前,你还想撒谎?”
“我当日将你从冥槛赎回,不过是惜才。你很有天分,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这样一等一的人才落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实属可惜。阿玉若是有你半分资质,我也不必晾着他全心栽培你了。”
“倘若你恃才傲物,连我这个师父都不放在眼底,那又另当别论了。”
殷绛桥说到这里,语气生硬,眼神叱责。
谢孤不疾不徐道:“师父,这枚玉扣实际是钥匙之一,只有集齐六枚才能打开惘川宫的帝陵。是我半年前跟踪那位帝子所得。”
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也是那回,我勘查到了,那位帝子……似乎不是活人。”
殷父狭长的眼眯起:“哦?此话怎讲?”
谢孤一字一顿道:“他可能是所谓的傀儡。”
“傀儡”二字一出,殷绛桥的眼皮分明动了下。
“他常戴着面具,从未在众人面前露过脸,手上也戴着手套。我想,那也许是因为他既不希望有人知道他的长相,也不想让人看到他是否对冷热有反应。”
“然后呢?”
殷绛桥显然是认同了他的推论。
谢孤继续道:“我猜,这跟当年的‘血傀儡’计划有关。”
“血傀儡”三个字一出,殷雪泥立即竖起了耳朵。
谢孤并没有解释“血傀儡”是什么,想来殷绛桥很清楚。
“我查过资料,成功的傀儡属于傀儡神,它们是绝顶武器,体内藏着巨大灵力,刀枪不入,一个傀儡神就能抵挡数千个黑渊杀手。但那位帝子身体却很孱弱,时不时陷入睡眠,还得白衣候在旁护着。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便趁着放风时间去跟踪他。”
随后,从他们的对话中,殷雪泥大略知悉了一二。
当年,为了对付黑渊的艳阳窟,惘川八洲遴选出二十四个孩童,也就是敬奉神的神子——侍神者。
每名傀儡都是由一个侍神者以血液来供养的,他们魂脉相连,彼此共生共命。
但这些傀儡大多是残次品,离成为绝顶武器傀儡神尚有着遥远的距离,一旦成了,属于他们的侍神者也会被献祭,再无用处。
谢孤:“据说,那位帝子有位神秘的孪生哥哥,多年前便病亡,但至今未下葬,一直在帝陵的冰棺中沉睡。弟子取了钥匙不过是想去探查一二。”
说到“孪生哥哥”四个字时,殷雪泥明显感到他发音有些重。
阊阖楼如今的帝子是神澜,他曾有位孪生哥哥,叫神焉,自小有异症,一度去过民间求医,多年前便陷入昏迷,如今沉眠在惘川宫的帝陵中。
神澜年不足二十,仍由他母亲成姬与白衣候辅政。
殷绛桥听说他去找神焉,猜要么是他的仇人,要么是故人,他对小辈的这些私事无甚兴趣,淡笑了声:“你身在冥槛,少有机会行动,在白泷鲤那个老狐狸眼皮底下还能查到那么多,确实是个人才。”
半晌后,他拍了拍谢孤的肩,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
“你我师徒二人情深义重,我便时常不把你当外人。这些事,阿玉年纪还小,又生性顽劣,不堪大任,楼羽又一心只顾宴饮娱乐,雪泥……”他顿了下,“这孩子刚回不久,身体弱得很,但心思过于敏洽审慎,你毋须跟他讲……凡事,你我师徒二人知悉便可。”
谢孤:“那是自然。”
“对了,白泷鲤有个弟弟,你可曾听说?”
殷绛桥不经意问。
谢孤顿了下,接了话:“白墨予?听说那位千门公子最近回了惘川,弟子斗胆提醒,师父请万分小心。”
“千门公子?看来你也查到了。”
殷绛桥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弟子不敢隐瞒。”
白衣候白泷鲤如今是惘川宫的摄政王。他的弟弟白墨予是他夺位路上的大功臣。但他这位弟弟比他年少不少,一向无心政权,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四季总爱在各地周游,经常去惘川之外。
几乎无人知道他的真容和踪迹。
一位已经回了惘川的很醉心千术的公子哥儿。
这个范围则小不少。
临走时,殷绛桥想起什么,又回头朝谢孤道:“你与雪泥过去是否见过?”
这话一出,里头的殷雪泥攥住了掌心,陡然紧张起来。
却听谢孤缓缓道:“不曾。徒儿是平生第一回见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