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鹿阁外,有数名孩童在花丛间流连捕蝶,欢声笑语与啼鸣的娇莺一起跃进窗棂。
一群白蝴蝶随春风掠进窗,在殷雪泥眼睫旁翩跹,痒痒的,偶尔还停歇在掌心,令他感受着那轻轻翕动的生命。
那么脆弱又轻灵的生命。
他拂走了停留在他指尖的一只白蝴蝶,尽力装得很平静,但失望还是一下子从骨髓深处冒出来,令他发冷。
他是他,谢孤是谢孤。他不能因为自己与殷宸玉有嫌隙,便要求对方对殷宸玉也抱持同样的态度。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理智上,他不该对谢孤进行道德绑架,可情感上,那种失望瞬间像火一样,烧遍他四肢百骇。
他几乎要忍不住质问他:“是因为我不能像他一样助你脱离奴籍,给你人脉和荣华富贵吗?!”
压抑的话语堵在喉口,终究忍住了。
谢孤说的确实是事实。
殷宸玉伤害他,与谢孤通过对方摆脱奴籍,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件事。
殷宸玉不像他不能修习灵术,他拥有力量,毫无疑问也是重华府的继承人,谢孤原本便是他的侍卫,是自己擅自因五年前的交情将他归为这边的。
他早见识过物是人非、人心寒凉,本该明白这点。
但对方是谢孤,先前他们还有过一场无以言说的暧昧……这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后,他便莫名堵得慌。
这种难过很快蔓延到空气里,令他几乎不想再同谢孤呆在同一个空间。
好在晴儿马上过来了,说那位“惘川八子”之一的宁先生来了,他全名宁方筑,他弟弟便是那位极擅踢蹴鞠的宁二公子,名宁方漪。
据说他弟喝了不少酒,现在醉醺醺的,他过来接他。
殷雪泥记得对方手中有他一直想看的某个乐律孤本,欲摆脱方才那糟糕的心情,便欣然应允了。
他离去的那瞬,谢孤似乎想叫住他,但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他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殷雪泥,我现在靠近你,是不是会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
他自言自语道。
蘅水庭里有一处流觞曲水地,旁边是雨后的竹林,几个世家公子正在模仿古时的“竹林七贤”,在此纵饮娱乐。
晴儿领着他过去,两人隔老远便听见了闹腾的觥筹交错声,以及诸人醉酒划拳的声音。
“五魁首啊,六六顺,七个巧……”
“哟嚯,这把我赢了!”
“啧,又是你赢,下次去菩萨蛮咱们堵大的,押红宝,敢不敢!”
“兄弟我有什么不敢的,呵……哥,你别管我,我没喝醉,我醒着呢……”
有几人正拉拉扯扯,有个极为清正的声音喝道:“二弟,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殷雪泥不喜喧哗,便到附近的长亭中等着,他摸到案上有个琴台,遂挑动琴弦信手弹起来。
他满腹忧悒,即兴而弹,倒把一腔心绪都付诸琴曲。
起先那些公子哥儿还闹腾得很,这会儿倒都安静下来了,一个个竟都默不作声地听他弹琴。
其中有一人站着,长身玉立,风仪有度,正是那先前声音清正的人。
与谢孤那仿佛全身都掩匿在阴翳中的冷淡感与凛冽感不同,这人气质非常周正,光站在那儿,便好似一阵明月清风。
此人便是宁方筑,外号“晚梅先生”,“惘川八子”之一。
殷雪泥一曲弹完,只觉万籁俱寂,原来诸人皆沉浸于他的旋律中了。
许久后,才有人“噫吁嚱”了声。
片刻后,宁方筑缓步过去,朝他作揖:“在下宁方筑,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殷雪泥起初十分拘谨乃至淡漠,便客气而疏离地报了姓名,处于某种心理,他又补上一句:“我是外室之子,舍弟便是殷宸玉。”
宁方筑一愣,才发现他眼盲,脸上浮出愧疚,柔声道:“殷兄言重了,正室如何,外室又如何,天地万物平等如一。殷兄风华无双,又何须在意这些?”
他得知殷雪泥常看魏晋之书,便邀他去凉亭清谈,全程对他照拂有加,亲自斟茶,在殷雪泥讨教琴技时更是细心解说,中间婉拒了其他公子哥儿的相邀,只和他谈书论道。
二人相处甚洽。
最初的戒备散去后,殷雪泥放松了许多,提起那本乐律孤本,宁方筑宛如觅得知音,愈发与他畅意相聊,承诺回去后便将那孤本借予他观阅。
殷雪泥过意不去,提出说自己有朝一日前去宁府便可。宁方筑却体恤他身体不便,恁是要亲自送过来。
二人酣然相聊,直到申时左右。
殷雪泥自幼与母亲辗转各地,所遇之人不少嫌贫爱富,势力市侩,钟鸣鼎食的重华府更是将此状发扬得淋漓尽致,唯独缘悭一面的宁方筑对他温柔有加,不由得多有感怀。
“实不相瞒,我对殷兄一见如故,以后还望多多见面。”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宁方筑有家事要处理,他的侍童低声催促了好几次,他才依依不舍地同殷雪泥告别。
分别时,二人交换了礼物,宁方筑赠给他一管玉笛,名曰“一剪梅”。殷雪泥便也送了他一本自己珍藏多年的字画,是颜真卿的真迹。
细雨打在竹林上,穿林打叶声滴滴答答,他边听着雨声边吃了些酥饼,汲了新茶,准备等雨稍微停了些便回秋水院。
那群公子哥儿难得聚会,一个个放浪形骸,在雨中或跳舞或弹奏乐器,或敞着胸口大唱大叫,形容快意。
有几个大概喝醉了,满口胡言乱语。
“帝都临江仙里新来了个头牌,长得忒像殷二,你们说是不是啊?大眼睛,尖尖的白脸蛋,一副肺痨病的模样,一说话就咳,跟西子似的。”
“那还是二少爷更像个美人灯,纸糊的。哎呦,这外头正下雨呢,也不知道他这种在雨中淋一淋,会不会整个淋没了,变成一缕妖气溜走了呢~”
“傻尻,你是志怪故事看多了吧?还妖气,哪有妖精是又瘸腿又瞎眼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妖?给他灌一碗雄黄酒,说不定待会儿就变成大白蛇了,缠死你们这些死色/鬼……”
他们越说越离谱,其中一个三角眼大腮帮子塌鼻梁的纨绔更是在他走过去的时候,伸腿一绊,他轮椅一歪,重心不稳,差点摔倒。
围观的几个纨绔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下一刻,一道黑影一闪,有人一脚踹在那试图绊倒他的纨绔身上,只一个眨眼间,便将对方踩在脚下。
随后,来人望着围观的几位纨绔,冷笑了声,将手伸向右耳的一个耳圈。
几道宛如银色月光般的东西倏地弹出,“啪啪”抽在那几个噱笑的人脸上。每个人都疼得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
“谢、谢孤,你这是做什么?咱们只是开玩笑而已。”
“你们知道他是二少爷吗?”
谢孤收回耳圈上的武器,冷冷道。
在另一处跟裴雪昀和殷楼羽嬉闹的殷宸玉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一看见谢孤,便不满地大声道:“喂,你怎么帮他?”
谢孤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依旧沉冷:“他是你的哥哥,我不帮他,他们以后也会这般对你。还是说,你难道也想遭到这般对待?”
“你怎么能将我和他比?他们可不会这样对我!”
“他、他只是个庶子,而且,还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爹的种呢!”
殷宸玉气得在原地跺脚。
谢孤忽然勾唇笑了下,银灰色的双瞳里漾出了一点温柔,令外人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宠溺着殷宸玉。
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他确实不能和你比,因为他不会欺负比他弱小的人,更不会在背后嚼舌根。”
“他只会对比他弱小的人更温柔。二少爷,你的腿如何了?”
他说着,转向殷雪泥,意有所指。
殷宸玉眼见他目光如刀,又提到了殷雪泥的腿,一时有些心虚,往后退了几步,容色微乱:“你、你现在胳膊肘全往外拐了是不是?我、我要告诉我爹去!”
“那就去吧。”
谢孤冷淡道。
但殷宸玉并没有真去,而是在原地生闷气,清叱了几声,似乎在等谢孤哄他。
谢孤却没看他,一脚将地上的人一踹,冷冰冰道:“再敢欺负他,我会让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这下,殷宸玉的脸更绿了。
很快,裴雪昀和殷楼羽也过来了。
听说了情况之后,殷楼羽晃着他那扇写着“真空不空,妙有非有”的纯白描金的折扇,一敲殷宸玉的肩:“我就说嘛,你别一天到晚那么跋扈,要亲和,要温柔,要可人,你看看二弟是怎么做的?”
“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谢兄念旧得很,你啊,出场晚啦~”
一句“人不如故”,令殷雪泥和谢孤同时离开了现场。
殷雪泥是尴尬走的,他离开时,听见身后的殷宸玉在跟殷楼羽拌嘴:“什么毛病,听不懂你们这些饶舌鬼的话!”
他待雨小了些,干脆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身后是山,再往前是猎场,侧边是几条分岔的羊肠小道。
“少爷,谢先生方才一直在看你。他竟然替你打抱不平。”
晴儿推着他,小声道。
一说完,她便远远望见一群人在雨中纵意驰骋,正是先前在蘅水庭的那帮公子哥儿,他们身后是一帮随从。
“下雨还出来野,不愧是他们。”
晴儿忍不住淬了一口。
殷雪泥让晴儿绕开猎场直接从羊肠小道走。
一声“马嘶”惊醒了他,前方似乎有什么在吵,一问,才知是殷楼羽竟冒雨带着殷宸玉闯入了猎场里原本属于禁区的部分。
那猎场的狩官正试图阻止,不过,他好似抵不住殷家的势力,径直放他们进去了。
晴儿有些内急,附近正好有溲园,她便先去解决了,独留殷雪泥在这边。
路旁有蓊郁的灌木丛,再往里是石洞。
他百无聊奈地在路边等着,伸手时指尖有蝴蝶翩跹,正凝神的功夫,听见灌木丛后的石洞里传来一声闷哼。
接着是一声“嘶”,仿佛是在忍疼。
他将轮椅往路中间移了移。孰料,这动静惊动了石洞中的人,从里头倏地伸出一只手来,这手拍了拍他的肩:“哇哦,终于来了!怎么那么慢,叫本大爷好等~”
殷雪泥背对着灌木丛,打了个寒颤,正想开口喊人,但听对方口气似乎是认错了人。下一刻,灌木丛中的人喘了几口气,压低声音道:“怎么才来?”
看来,是把他当成了接头的另一个人。
殷雪泥缓缓开口:“我不是——”
还没说完,那人又一爪搭在他肩头,将他掰过来。
随后,对方明显吃了一惊:“神澜?”
殷雪泥:“?”
来人的声音都有点哆嗦:“你怎地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