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牢房，墙角正支膝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墨衣的墨发如砚的人。

透过窗棂的月光泻在他那坚白的脸上，稍稍沾了点血，虽只是阖着眼，却已能觑见他的天矫风华。

尤其是他右眼角下的那颗红痣，宛若泣血的朱砂，又似雪中红梅，怪诞妖冶。

他一动不动，彷佛是件赏心悦目的雕刻。

虽是在牢中，但这人的肩背却挺得笔直，身上一尘不染。

他名谢孤，这里是冥槛关押特殊犯人的内卧。

“冥槛”，惘川最残酷最诡异的监狱，时人谓之“冥界的监狱”。

俄而，一声轻俏的银铃声响起，一片洁白的“云”闪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牢房。

是个戴着银狐面具的少年。

他穿着一袭高腰白色浴衣，赤着足，洁白的脚腕上系着银色的画着蜥蜴图案的脚链，上面缀着狐狸脸的铃铛。

他有一头乌墨般的长发，几乎到膝，走路时微微张开双手，双脚一踮一踮，白裳翩然，好似一只轻灵的雪狐。

他进来时，带起一阵风，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清幽细甜，前调是兰花香，尾调又似乎夹杂着胭脂香。

是异域的菩萨棋沉香。

“喂，谢孤，快睁开眼看看，是谁来了？！”

少年的声音很脆，清凌凌的，但他的动作却很轻佻，系着银铃的那条小腿勾住了对方的下巴。

赤足、纤细的小腿、洁白的脚腕和晃动的银铃……

少年那一截勾着的脚掌宛如游蛇，脚趾微微蜷曲，指甲上莹润的纹路清晰可见。名叫谢孤的人依旧一动不动，连眼帘都没掀。

“哼，我可是特意甩开小白来看你的，居然不理我？！”

少年见他不搭理自己，动作忽然变得粗鲁，左手攥着一条绿软鞭，想都不想，径直往地上的人身上一抽。

他微倾着身子，歪着头，银狐面具遮住了脸，却可以猜到他的表情是何等的戏谑、骄纵又理所当然。

绿软鞭不管不顾地抽到身下人的瞬间，谢孤霍然睁眼，一双银灰色的双瞳好似剃刀凌厉，里头彷佛壁立着一座冰山。

于此同时，他的手动了——几乎是肉眼难以企及的速度，他右手一把勾住软鞭的鞭尖，左手则抓住少年雪白的脚踝。

抿成一线的唇角及不可见地弯了下，声音冰冷如水：“杂碎。”

“嘶——你手劲太大啦，手也太凉了！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少年不满地嚷叫着，他稍稍抬腿，浴衣是高开叉的，露出的小腿肌肤细腻妍妩，脚踝上还勾着一朵月光花形状的刺青，有拇指那么大，是纯黑色的。

“杂碎。”

谢孤掀眸，再次重申了这句。

他加大手劲的力量，俊美的面庞陇上了一层明显嫌恶的寒霜。

“你——”少年似有愠怒，但下一刻，他一拍手掌，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怎么，不能动啦？！”

谢孤在即将掀翻他的瞬间，身体明显一僵，长眉及不可见地蹙了下，唇角洇出了一丝血迹，脸上流露出一股奇异的痛感，原本青筋暴涌的手也忽然颓下去。

“说了多少次了，你要是敢对我动手，小白就会毒死你。祭司最近正在研究各种药，我们正好拿你试药呢。”

少年“啧啧”了两声，勾着小腿，在谢孤肩膀上踩了踩，这才蹲下来，钳住了他的下巴。

“这张脸，我无论看多少次了，都很欢喜。真真是一件俊丽的艺术品呢，真想把它剥下来，做成人/皮/面/具啊……”

他叹息着，声音和人都如此轻灵，像是不染尘世的污垢，出口的话却天真而残忍。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会变得很丑很丑，那我可能会直接把你杀了，懒得慢慢折磨你了。”

少年歪着头，像在忖测该怎么对付谢孤。

“但是呢，你骨头那么硬，心气那么高，怎么弄都弄不死，各种刑罚各种怪药对你来说全都没用，你对一切疼痛和折磨都不屑一顾。我好久没有碰到像你这么耐折腾的漂亮玩具了，我才舍不得杀了你呢。”

“再说，也杀不掉，你体内有股怪力，我们根本没办法。”

他蹲在地上，用膝骨枕着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轻轻捻在谢孤的下巴上，苍白的指骨如玉。

“好漂亮好冷冽的一双眼睛呢。”

他忍不住惊叹道。

“嗯，有点像开刃的刀光，又像山巅的冰雪。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既不像那些废物玩具，动不动对我摇尾乞怜，开口闭口‘殿下’，也不会像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卫道士，装得要死，聒噪得我恨不得直接把他们的舌头全割了。”

“无论我对你做什么，你都懒得看我。”

少年一直在自言自语，从谢孤的下颌线摸到眼角。

“我啊，对你既厌憎又欢喜，有时候很想把你的眼珠抠下来，串成珠子，再戴在手上。这样，你就能一直陪着我了。”

“不过，放心，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至少，你现在还能活着，我还要你陪着我做很多很多游戏呢。”

“嗯……你觉得，我接下来应该拿你做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原本阴恻恻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显得有些兴奋，倾身，揽住谢孤的颈，趴在他身上，咀唇几乎贴在了谢孤的耳垂上。

他宛如说悄悄话般地说：“你知道的，我身体不好，动不动要沉睡，一睡就要好几个月。不过呢，祭司最近发明了一种药，我这回不会一直沉睡啦，我要到一个新的世界去玩玩，去扮新的角色，你陪我，好不好？”

见谢孤完全无动于衷，他冷哼了声，干脆跪坐在了对方膝上。

他软语道：“祭司要守在星庭里，他要观察星象，还要祭祀。小白要去四处云游，他的梦想赌赢天下人，让天下的千门全都臣服于他，成为千门之神。他们都没时间陪我，可不只有你了嘛？”

声音很糯，甜沁沁的，像带着蜜。

“谢孤，你是我，最昂贵也最有趣的玩具。”

谢孤依然阖眼，对他的一切置若罔闻。

彷佛坐在他身上撒娇的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团令人嫌恶的空气。

少年撒娇不成，忽然扬手，又一鞭子抽在谢孤身上，声音变成了厉叱：“狗东西，你神气什么？！我若不是喜欢你，谁稀罕剥你脸皮，挖你眼珠，把你扒皮抽筋做成人皮鼓，日日敲着？”

“整个冥槛，我只喜欢你这张脸，要不是我同侯爷求情，就你爹犯的罪，他早就把你做成人彘了！”

“仗着有一副好皮囊，就整天臭着脸！待会儿就让他们给你试试新的刑罚，你不是很能撑吗？那我就叫他们天天折磨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少年几乎是歪着头，如一副无骨的动物般瘫在谢孤身上，声音是甜腻的，娇气的，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恶毒。

不过，他的语气极其寻常，彷佛在说今天的栀子花很漂亮一般轻松。

他说话时，白皙的手指落在了谢孤胸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黑衣，缓缓地摩挲着，指腹彷佛能探到那胸膛起伏的肌理。

“为什么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但已经像大人了？”

少年似乎对指腹的手感很好奇，目光落在谢孤胸口微露的胸肌上，月华在上面凝了层冷霜，如镀了层釉，色泽如玉。

他又顺着摸到谢孤的锁骨上，一字线条很骨感，但绝不羸弱，反而很有力量。

他像是触碰了新奇的玩意儿，又缓缓摸到谢孤的喉结上，碰了碰，又看了看自己的，语气有些郁闷：“你长得好快啊，完全像大人了。”

他彷佛有些羡慕，软绵绵地圈着谢孤的颈，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洁白的浴衣下，雪白的腿宛如玉箸，膝盖骨抵着谢孤的腰。

身下的人宛如坚石，只有喉口偶尔滚动了下——不因别的，他在暗中调内息。

少年对此一无所知，整个人几乎窝在谢孤怀里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仰头，勾着一缕谢孤的长发，昵声说：“对了，我听他们说，男人长大了就会有女人了。”

“我问小白，他不说，只是很奇怪地对着我笑。问祭司，他直接走了。”

“真是的，都把我当孩子。”

“那你呢？你有过女人吗？”

他的语气是天真且充满期待的。

也不知他手碰到了哪里，被他当成被窝的谢孤缓缓掀眸，眼中有一簇显而易见的嫌恶。

“滚下去。”

谢孤如是说。

而后，他那先前垂下去的一直无力的手，忽然又蓄满了力量，一动，直接将窝在他怀里的少年掀下去，甩出老远。

好似掸掉身上的虱子一般无情。

“你让我感到恶心。”

谢孤轻蔑地看着他，唇角露出冰冷的笑痕。

少年猝不及防，但他没有跌在地上，而是跌进一个戴着黑狐面具的人怀里，那人比他要高一些，手上拿着一张骨牌。

“神焉，都说了，让你别招惹谢孤了。”

这人一边扶起叫神焉的少年，另一只手上的骨牌像飞镖一样飞出去，直朝谢孤——

谢孤修长的指骨夹着那张纸牌，冷淡地看着戴着黑狐面具的人，明明坐在地上，却一股睥睨万物之感，像是俯视。

他扬手，骨牌在指间碎为齑粉。

“……好吧，今天让你赢也行，反正，马上就有新游戏了~”

这人见一击未得手，揽住神焉，耸耸肩。

神焉扶正了面具，隔着老远，冲谢孤挥动手上的绿软鞭：“听小白的，今天就放你一马，上次剥了你后背一块皮，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忒无趣了。反正，你是我的东西，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现在对我发狠做什么？！总有一天，你只会对我摇尾乞怜，你注定臣服于我。”

“谢孤，没有第二条路了，嘻嘻~等着吧~”

“你是我永远的囚徒，囚徒只会听命于主子。”

神焉说着，挣脱了被他称为“小白”的人，忭悦地在原地转着圈，洁白的衣裳好似舞女的裙裾，黑长发打着旋，那么天真而自由自在。

“记住，我是你的主子，从生至死，亘古如是。”

随后，他又隔着面具，朝谢孤做了个鬼脸的动作，这才和小白一起离开了。

内卧重新静寂，只剩那缕菩萨棋沉香还若有若无。

谢孤继续支膝坐着，表情与神焉进来前一模一样。

对于那少年日复一日的骚扰、恐吓、折磨、放话，他同样日复一日的冷淡如斯。

即使是沧海桑田、日居月渚，他也只会继续这么坐下去。

*

不久后，星庭，水镜前。

这是一面有预知功能的水镜，里头能显现出将来的画面。

有三个人正在围观。

神焉、戴着黑狐面具的小白，还有一名穿着白袍的祭司。祭司面容沉静，容颜慈柔如月，额心有一个纯白的月光花咒印。

神焉一想起方才被谢孤掀翻在地，气得直跺脚，手中摇着人骨拨浪鼓，边看水镜边郁闷道：“他以为他是谁啊？来了这里就都是咱们的玩具罢了，要不是看他那张脸好看，骨头也够硬，我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镜中逐渐显出画面，是一片连绵无涯的冰锥。

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支膝坐在地上，阖眼，身上被冰锥贯穿。

他一头墨发散开，右眼下的红痣妖冶如血，散乱的黑袍外露出的肌肤坚白如雪，胸口有一个黑色蜥蜴刺青，上面交错划着无数的刀痕。

血染红了冰锥，令他沉睡的容颜看起来宛如婴儿纯净。

此人正是先前被神焉戏弄的犯人谢孤。

一个赤足的系着银铃的身影缓缓走过，只有一个背影。

一只涂着蔻丹的手挑起了谢孤的下颌：“谢孤，你不想知道你的命运吗？我赌，你所谓的命运，便是竭尽全力，从一而终，却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颠倒的命运，镜花水月的爱情，这便是你存在的意义。”

画面中的谢孤倏地睁眼。

眸中清晰地映出冰锥的尖锐与凛冽，仿佛汇聚着千万把利刃的寒光。他抬起沾着血的下颌，薄唇轻勾，朝来人露出了狡黠而冰冷的笑意：“是么？”

话音甫落，钉住他的冰锥宛如玻璃般破碎，他右臂直接洞穿了来人的心脏。

“不，我终将拥有一切。”

这一刻，他的双瞳变成了赤色，宛如燃烧着两簇激烈的火焰，眼下的红痣愈发如血，妖邪艳佚。

他的额心也开始闪动着一道赤色的繁复咒痕，宛如一个灭世修罗。

他起身，张开双手，黑色斗篷、黑发、赤眸、银白肌肤、赤色咒纹，一个全新的更加冰冷强大的谢孤。

随后，他缓缓走了几步，所到之处，冰锥尽裂，周廓的一切都疯狂燃烧起来，像是盛开了无垠的曼珠沙华花海。

乌云蔽日，阴翳笼罩，世界终将一片??黑，唯有这片烧不尽的红色。

水镜里，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传出来：

魔尊现世，百枭伏聚。

日月其除，寸草不生。

俟诸异日，永夜无边。

惟此原人，不死之主。

新一代魔尊谢孤。

…………

水镜中的画面忽然湮灭。

镜外的三人面面相觑。

好半天，戴黑狐面具的小白才喃喃道：“不行，谢孤必须死，他若真成为魔尊了，会将我们惘川烧成灰烬的。”

“那是当然。只是，谢孤命定的死亡日期不在此时。”

祭司的表情很平静，又说：“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接下来，该轮到神焉出场了。”

神焉望向他，表情有些雀跃：“你那个魔药已经调制出来了？接下来，我就有新身份了。那时候，我就能杀掉谢孤了，对不对？”

祭司点点头：“成为殷雪泥后，殿下可能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众生皆苦。殿下，你从出生便在星浮殿，从未去经历红尘的种种。此番，你不必像过往一样沉睡，但你会变成一个无法想象之你，那是最本源的生命。你会经历你过去不曾经历的一切，譬如欢愉，或者痛苦。”

“在此期间，你不会记得现在的自己，也不会记得我们，你与谢孤紧密联系，很有可能为了他视我们为仇敌。”

“总之，你就像有了第二次生命，有另一种活法。”

“代价……譬如身体残缺。”

神焉直接将“身体残缺”几个字忽视了，他摇着手上的人骨拨浪鼓，满脸兴奋：“那太好了！我在这里简直腻死了，每天除了去冥槛找几个人折磨，剥剥皮，抽抽筋，就没别的事做了。我从未体会过别的，我要去，要去！”

祭司温柔的眼眸弯起，说出来的话却是：“现在纵然难以杀掉谢孤，到那时候，却是另一番光景了。他既然这么不怕死，那就给他一些比死更令人绝望的刺激，如何？”

神焉歪着头：“嗯，祭司常说，像他这样的人最害怕温暖，那、就用全新的我，送给他一些他未曾得到的温暖，然后再——”

“毁掉。”

神焉顿了下，做了个手刀的动作，歪头，在这一刻宛如一个天真的魔神。

“比如呢？”

戴黑狐面具的人好奇道。

“我要用殷雪泥的身份变成他永世不忘的爱人，再在他最爱我最脆弱的时候告诉他，我就是他最憎恨的神焉。然后，杀掉他。”

神焉说着，一把勾下了罩在脸上的银狐面具。

“反正，他现在还没见过我的脸，嘻嘻~”

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玩的游戏。

半柱香的时间后。

神焉躺在水晶棺中，他身上皆是纯白的月光花瓣，宛如一个苍白的人偶。不久后，他额心出现了一道绯红色的咒印。

祭司将手覆在他面上，咀唇启动，念念有词。

“神焉，去完成你的游戏任务罢。记住，那时候，你叫殷雪泥，是一个瞎子。”

“神焉身份的你，种下的孽因，会在殷雪泥身上结下果。让我们拭目以待，会是何种‘因果’呢？”

“生有时，死有时，欢愉有时，悲恸有时，花开有时，凋零有时，爱之刻骨有时，一切如烟散尽也有时。”

“孤灯流萤落照影，青松落色众生相。望你莫要后悔。”

一道惊雷闪过。水晶棺和那牢里的谢孤彷佛一起陷入了沉眠。

而在某个时刻，他们又一起张开了双眼，重新面对——

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惟此原人，不死之主。”出自印度古籍《梨俱吠陀》

“日月其除”指“光阴不待人”

“俟诸异日”指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