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图瓦的房子坐落在马德里郊区的博阿迪利亚-德尔蒙特区,这里是典型的富人区。一路上,那家伙得意洋洋地向凯文介绍哪座房子住着哪位名人,凯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有搭话。他不大记得自己曾经和库尔图瓦要好的时候了,只记得离开亨克后,库尔图瓦在马竞顺风顺水地开始了自己的门将事业,他似乎邀请过凯文去西班牙玩,但是凯文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总之后来他也很少去马德里。因而,当库尔图瓦把车子开进一栋豪华别墅的大门时,凯文从玻璃窗内打量着这座陌生的白色建筑,他很确定自己对这栋房子没印象。不过即便仅仅是看房子的外观,也能猜到这栋建筑价值不菲,毕竟这片区域北面是清晰可见的巍峨耸立的雪山。库尔图瓦停好车,示意副驾驶上的乘客可以下去了,凯文则穿过停放着数辆豪车的地库,跟在库尔图瓦身后上了电梯。
凯文对奢侈的生活没什么爱好,他喜欢车,也盖过几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但是对于拥有大量奢华物品没什么执念。库尔图瓦则正好相反,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是价值不菲的装饰品,他自己说这属于投资。凯文严重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欣赏他餐厅里悬挂的那副夏卡尔的画,还是仅仅看重标价的小数点后的那一长串零。库尔图瓦作为屋子主人带着凯文好好参观了一下这栋别墅,相比较凯文在多特租住的房子,这栋住宅足足大了一倍有余,除了泳池庭院等豪宅标配外,库尔图瓦说自己去年请了著名建筑师重新设计装修了房子,现在这里基本已经“恢复”成了他上辈子住的那个样子。夸张的大玻璃窗能够对西北方的纳瓦塞拉达雪山一览无余,已经提前为日后赢得奖杯装修完毕的陈列室目前已经放入了欧联杯和欧超杯,墙上挂着从亨克到马竞的这几个赛季的球衣。宽敞的起居室里摆放着乳白色的意式沙发,坐上去简直像陷在云朵里一样。库尔图瓦炫耀够了,这才想起作为主人的责任,打开自己巨大的冰箱,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酒精饮料。
“职业运动员不应该酗酒。”
凯文在库尔图瓦打开冰箱后下意识地说道,库尔图瓦对此的回应是挑起了眉毛。
“我准备喝个酩酊大醉,如果你想离开,请把门关好。”他砰地开了一瓶香槟,新鲜的泡沫粘在了他的虎口上,库尔图瓦皱着眉在衣襟上抹了一下,凯文张了张嘴,脚却钉在原地没动弹。近来他的压力并不小,伤病造成的缺席让人倍感无力,而这种焦虑除了自己想办法排解外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二十分钟后,这两个比利时人瘫坐在长沙发上,各自捧着一个大杯子,脚边已经堆起了好几个空瓶子。他们从香槟喝到红酒,接着是白兰地和威士忌,凯文独占了库尔图瓦酒柜里唯一一瓶桃红。凯文知道自己已经有点醉了,说真的,他不经常喝酒,但他自认为酒量并不差,实际上他知道自己的酒量,估计很可能再来一两杯他就会彻底醉倒,但他始终没有拒绝库尔图瓦给他倒酒的动作。
他们两个躺在那里,库尔图瓦别墅巨大的落地窗使得马德里的落日一览无余,晚霞像碎金子一样铺在地上。凯文从卫生间回到起居室,差点被地毯绊倒,这个比利时人就势坐倒在羊毛地毯上,翻了个身仰面躺了下去。库尔图瓦则看着他的的样子吃吃地笑,杯子里的酒因为他的动作洒出来了一点。
没一会,半闭着眼睛的凯文感到人体的热度逐渐靠进,是库尔图瓦躺到了他的旁边。酒精在身体里发挥作用,凯文觉得自己的舌头嘴唇发麻,思维一会快一会慢,手脚则有点不听指挥。凯文侧过头去看夕阳,暖色的光柔和地洒在他的皮肤上,晕眩的感觉并不强烈,他只觉得现在感觉很好,一切都很好,放松,快乐,宁静。突然间,他很想倾诉,说点什么,什么都行,哪怕没有任何回应,
“那天早上,我从纽约酒店的窗户看向外面的街道,也是这样的傍晚。纽约这座城市总是蒸腾着某种雾气,不太好闻,但很有一种现实生活的热气腾腾。这座城市嘈杂忙碌,昼夜不歇,
我俯瞰狭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他们来自世界各地,做各种打扮,有人裹着头巾,有人编着头发,还有人戴着样式奇特的帽子,他们看上去那么渺小,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驱使着前进。我看到人们在在街头道别,他们挥手、亲吻、拥抱、哭泣,那一刻,我在想,他们是不是都有着爱的人,他们是不是都与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
那么,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真正的我跟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是那个凯文·德布劳内,我是我自己,但我又不是我自己……”
他说了很多,开头还在说法语,后面已经开始讲弗莱芒语了,相比倾诉,他看上去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库尔图瓦扭过头去看他的侧脸,目光描绘着二十多岁的凯文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一切都不重要,”库尔图瓦低声说,“五年过去,五十年过去,即便五百年过去了,人们依旧是相同的。凯文,他们只会问你老问题……”*
凯文闻言浑身一震,好半天才扭过头去看库尔图瓦,他的眼神是困惑和震惊的,即便他不说,库尔图瓦也知道,他可能根本没料到库尔图瓦浅薄与不学无术的脑袋里竟然还能研究出这样的道理。沧海桑田,眼前的金发弗莱芒人的面容模糊了又清晰,接着又变得模糊,库尔图瓦凝视着他的脸和眼睛。有时候,他会觉得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好像台风眼一样,裹挟着风暴,却看上去异常宁静——你总以为风暴已经过去,实则处在台风眼中,未知的袭击将在不久的将来再次来临,谁也无法预料到他的破坏力。
“你怎么了……”凯文缓慢地伸出手指,但很快又收回去了。库尔图瓦这才意识到自己鬓边湿润,泪水滑落在头发里面,库尔图瓦怔怔地感到自己眼尾的睫毛仍旧带着几分湿意,他轻微地吸了一下鼻子,眼睛垂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凯文喃喃地问。
他不是傻瓜,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他被酒精侵蚀的理智逐渐意识到他们看上去很不对劲,至少不是朋友该有的样子,何况他们真的算不上朋友。库尔图瓦没有回答问题,房间里很安静,实际上有些安静地过了头,暧昧的氛围逐渐消散,库尔图瓦张了张嘴,他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复杂。
“呃,我不知道……”库尔图瓦心中有着难得的慌乱,他抬起胳膊,几乎想挠头。
凯文看着他的样子,回忆着他们加起来几乎到达到两辈子的交集,他知道库尔图瓦不是个时刻保持头脑清醒的人,但也不至于荒唐到如此地步。
“你把我当成了谁吗?”凯文试图给他一个答案。
“也许吧。”库尔图瓦避开了他的审视。他爬起来,身体晃了一下,紧接着便消失在了房间的走廊尽头。
凯文第二天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了球队下榻的酒店,罗伊斯不在房间,凯文疲惫地扔下外套仰躺在床上,发了好半天的呆才爬起来换衣服。之后他一口气睡到了下午,京多安来敲门提醒他马上就要出发去机场了,凯文扬声说自己知道了。他拉着行李箱出来的时候正看到罗伊斯站在楼梯间,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又看到罗伊斯对面站着另一个男人,他们两个人正脑袋凑在一起看罗伊斯拿着的手机屏幕。
凯文站住了,他皱起眉端详着那两个人——他们看上去也太亲密了,凯文想。只见罗伊斯头上没有抹发胶,长长的前发垂在前额,秀气伶仃的五官呈现出一种柔和温顺的神态。至于他身旁的莱万,波兰人低垂着眉眼,平日里较为冷峻的脸此时也一片柔软,眼神温和地看着罗伊斯手中展示的内容,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莱万的右手臂放松地搭在罗伊斯肩上,落在空中的大拇指时不时擦过罗伊斯露在外面的手臂。可能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这两个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只不过那对视时间是不是有点太久了,凯文下意识地干咳了两声。
罗伊斯立刻就注意到了凯文的存在,他自然地招招手叫凯文过去,然后向凯文展示了一个球迷为他做的小动画,凯文捧场地夸了几句,被罗伊斯轻轻地推搡了两下,“你干嘛去?”他随口问道。
“集合。”凯文道,“你们没听到通知吗?”
“哦哦,听到了,”罗伊斯敷衍道,“我们待会再下去。”
“……呃,好吧。”凯文看了那两个人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有些事情,如果你不去在意,那么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有什么奇怪的;而一旦你开始在意,那么几乎每个细节都会让你感到异样。
凯文像往常一样在训练场边躲懒,一般这种情况下他往往是发发愣,想想比赛的事情,回忆一下上辈子这个时候自己在干些什么——近来这种回忆变得略微有点困难了,往往要聚精会神地想很久才能记起来上辈子的事情。但是现在,凯文觉得自己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训练场上的那两个家伙吸引了过去。
老实说,球员在球场上的激情互动根本不算什么。欧洲赛场上常有球员亲吻拥抱庆祝进球,作风豪放的南美球员更是常常上演各种形式的亲密戏码,例如马拉多纳和卡尼吉亚在世界杯上著名的长达六分钟的世纪之吻,不过这一切都只会发生在球场上并终结于球场上。在这个行业,那个词是足可以毁天灭地的指控,即便是到了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各大俱乐部会推出各种各样的致敬性少数群体的活动,却还是没能改变对此事讳莫如深的大环境。但如果你非要说绿茵场上没有基佬,那纯粹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不过几个月以来,除了凯文似乎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对于莱万和罗伊斯的过分亲密,没有一个人向他们投去过异样的目光。实际上格策本来是和罗伊斯关系最好的队友,他们在青训时期就认识了,但他似乎并不意外自己的朋友飞快地和波兰人打成一片,可能也有他近来心事重重的原因。思及此,凯文整肃心态在心中诘问自己,
两个男人不能停止打打闹闹正常吗?很正常。
两个男人互相下意识地观察对方的状态,哪怕在比赛期间,这正常吗?挺正常的吧。
两个男人在赛场上互相保护,为对方出头,这正常吗?太正常了。
那么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互相啃对方的脸,这正常吗?
啊这……
凯文瞬间像是大夏天被推进了液氮池,整个人一下子冻住了。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训练基地已经快关门了,凯文是已经上了车才发现自己的车钥匙忘在更衣室里了,也许他应该听格策的,坐他的顺风车回家,而不是跑回来拿钥匙。
凯文其实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但在走到更衣室附近时,里头传来了不太对劲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小声的哼笑,在这无人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是那么的暧昧不清。凯文下意识地停在原地,他不想偷窥的,但是好死不死的是门根本没关严实,凯文站着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里头两个人搂在一起,矮一点瘦一点的那个被压在更衣室的衣柜门上,两个人一边喘息一边小声说话。背对着凯文的男人后背肌肉线条分明,因为用力的缘故背阔肌隆起,一只手穿过这人的侧腰,扶在了他髋部的腹股沟上。
此刻凯文只想感谢上帝,他们都有穿裤子。
凯文在消防通道里站了足足有20分钟。他不想听那边的动静,但是四周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好在那两个人还没有失去理智到在更衣室里更进一步。凯文把手机调成静音,一遍又一遍地刷新自己的脸书,库尔图瓦三分钟前更新了一条动态,内容是抱怨马德里的交通,凯文想了会给他评论了一条你可以骑自行车,库尔图瓦回复了一个LOL。没一会,库尔图瓦突然来电,凯文手一抖,电话差点摔在地上。此时,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凯文脑袋一片空白,条件反射般地蹲了下去,好不容易等那个人走远了以后,凯文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他身旁厚重的消防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了。
金发的比利时人仰起脸,和另一个金发的德国人大眼瞪小眼,两个人僵持了足足有一分多钟,凯文眼看着罗伊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开口道,
“我什么也没看见。”
“……”罗伊斯对他的自曝表示无语。见其没有丝毫相信的意思,凯文似乎想要加强语气让他放心,补充道,
“真的,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凯文甚至举起了手指,以示自己的态度严肃,绝对没有撒谎。
“……你在这里干什么?”罗伊斯无语半晌才艰难开口道。
他看上去面色苍白,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的确,刚才凯文看到的情景严重程度可大可小,如果被更衣室的其他人知道了,从此以后那俩人可能就在更衣室没法混了,即便没人把传言当真,那么他俩必定得从此保持距离,能不能继续留在球队都是另说。然而凯文的态度不像是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意见,并且他似乎从不多管闲事,罗伊斯观察着比利时人的神态,好半天才堪堪把心放进肚子里。
“请你……请你千万别说出去。”罗伊斯的脸本来就白净,这会子嘴唇也失了血色,看上去怪可怜的。凯文犹豫了半天才伸出胳膊锤了锤他的胸口以示安慰。
“我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凯文是活过一次的人了,上一辈子的职业生涯中,他也曾耳闻过这类事情,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会对此讳莫如深,毕竟一旦事情传扬出去,那基本就是奔着毁掉别人的职业生涯或整个人生去的。实际上,凯文的上一个21岁也正好在德甲踢球,对于多特青春风暴中这两位容貌球技都很出挑的球员搭档也算是有所耳闻,不过那时候他只关心踢球,根本从未深究过这些绿茵场的八卦罗曼史,只是万万没想到那些被媒体和官博来回调侃的情谊竟然会是真的。
不过,凯文瞥了一眼略微放下心的罗伊斯,他即使记不得太多当年的细节,但是这两位日后的不同境遇根本就不需要回忆。尽管此时此刻,凯文不能对当事人吐露半个字。他端详着罗伊斯的脸,突然发觉这位金发青年真的好年轻,不似后来记忆中的深沉,二十多岁的罗伊斯眼睛发着亮,像是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他的脸上没有留髭须,薄嘴唇半抿着,金色的头发留了一截,平时喜欢用发胶做成时下流行的款式。他的性格开朗活泼,经常笑,虽然总是穿着训练服,打扮得像学生一样,却有着一种别样的清爽帅气。他看上去又简单又剔透,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爱憎,明白他的心中所想。
凯文想,他看上去似乎很容易受伤呢。
作者有话要说:*处有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