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逐渐隐去,晨光自东方的地平线缓缓升起,轻轻唤醒沉睡中的生灵。
在城门处值守的侍卫挺直了腰背,炯炯有神地望向前方。可每当微风带着血腥气扑至鼻尖时,他们忍不住又会将目光投向上方的城墙。
那儿正悬挂着颍阴黄巾渠帅的头颅……难以想象,昨日这人还率着他的部众,嚣张蛮横地进犯颍阴;今日就被人砍下了头颅,挂在城墙上成为震慑贼寇的工具。
想到这里,他们又记起了昨晚的情景。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那本该和一个普通的值守之夜没有任何区别。但就在夜半三更,值守的士兵都忍不住打起瞌睡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
众人大惊,以为白日退去的黄巾贼再次趁夜袭来。但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黄巾贼买不起马,自然也就没有骑兵。
城门卫长正要打起精神,喝问来者是谁。为首那人便飞快驱马上前,“刘晞率人夜袭归来,速开城门!”
城门卫长上前一看,果真看到来人与白日见过的长公主一模一样,连忙殷勤地打开城门,“长公主请进,您这是……”
这么十几骑的人出了城,他竟半点不知情。
“幸有天佑,使我毁了敌军的粮草,又斩得黄巾大小头目共十五人。”稳坐于马上的公主将手中武器一晃,又平静无比地嘱咐道:
“我派人带回了那渠帅的头颅,你明日将此挂于城墙上,应该能有几分震慑作用。”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众人看着头顶那个满脸狰狞的头颅,心中皆是惴惴,再不敢对那位容貌姣好的公主有半分轻视之心。
天又亮了几分,在地上撒下碎金一般的阳光。
在这样明媚的阳光里,长公主口中的“后续部队”也终于进了颍阴城。
刘晞让他们稍作歇息后,又马不解鞍地带着他们开始清扫四周的黄巾余孽。
渠帅及一众头目身死之后,城外盘踞的黄巾贼便落得个群龙无首、军心涣散的的下场,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再对颍阴构成什么威胁。
可现在绝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一旦放任这些黄巾贼四处逃窜,不需多久,他们就会被归拢到邻近的黄巾部落之中,再次成为颍川郡的祸患。
所以刘晞便想乘胜追击,力求将危害降到最低值。
她带着这两千余人忙活了快两日,才终于得了片刻闲暇,准备到临时搭建的营地去,操练操练最近收编的那些黄巾俘虏。
但当她步行至营地时,却发现离营房不远处的空地上,正坐着一位陌生的文士。
以时人的目光来看,他的坐姿是有些不雅的。恭谨守礼的士人在与挚友亲人相处时,尚且不会轻易箕踞而坐,何况是在这样的公开场合。
那文士见到刘晞后,并没露出半点羞惭之色,反而施施然地起了身,朝她小小一揖。
一介白身,见到位比诸侯王的长公主竟只揖不拜,这便不是失礼,而是狂妄了。
君忧臣辱,主辱臣死。左右见此情景,皆是面色愤愤,接连请示刘晞,欲将那狂士赶得远远儿的。
刘晞神色恬然,语气自若,笑着屏退左右随从后,竟还有闲心拱手还了一礼。
文士讶异地挑了挑眉,似乎也有些意外,但不过须臾,那些许异色便从他的脸上消失,变成了一句略带责难意味的提问。
“公主少鹰鹯之志乎?”
公主莫非缺少鹰鸇一样的威猛心志,只知道以怀柔服人吗?
文士上前两步,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晞,如是问道。
素色长袍迎风招展,写尽一身风流;如剑般锋利的墨眉稍稍上挑,满是不羁气度。
刘晞并未因对方质朴到近乎寒酸的衣着而生轻视之意。相反,她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架势,拱手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听闻,黄巾溃不成军、四处逃散,其中更有懦弱之人向公主乞降。”
刘晞微扬唇角,立刻明白了来人想说什么,“我确实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并且挑选了其中的青壮编入我的部曲。”
她躬身一礼,摆出虚心讨教的态度,笑着问道:“先生以为不妥?”
“自然不妥。”文士说话直接得很,半点儿没顾及刘晞的身份,“昔年楚汉相争,民无定主,故□□高皇帝招纳俘虏,奖赏依附之人,以壮大自身、削弱敌营。”
“然物转星移,时过境迁。今天下为一,唯黄巾不臣,大举发动叛乱。公主若轻易接纳了黄巾俘虏,则何以惩恶,何以扬善,何以正纲纪,何以明刑名?”
说完,那人又抛出一连串的反问,近乎咄咄逼人地望向当今长公主,道:
“况且,若公主开此先例,则黄巾贼心中安有畏惧之心?势胜则进击,不敌则乞降,有何可忧,有何可惧?”
刘晞丝毫不以为忤,淡淡道:“先生所言固然有理,但我虽才疏识浅,却也有一番浅见。”
“圣人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得不到满足,那么谁又还会在意礼义廉耻?”
大多数百姓跟随太平道走上造反之路,都是出于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他们为生存、为活命而加入太平道,本就是人类求生的本能,有什么好指责的?
况且,何为善,何为恶?当今皇帝还是刘家人,那么这些造反的黄巾贼自然是恶。可若皇帝成功被太平道赶下了台,那么谁为恶、谁为善,那便犹未可知了。
刘晞眸光微动,继续道:“我能为他们提供衣食,自然也能让他们全心效忠于我。”
文士闻言不置可否地回了句,“公主有大魄力。”
“再者,如果我今日拒不接受黄巾众人的投降,转而杀其以正律法。来日若再处于类似的情境,敌军必破釜沉舟,与我死战到底。”
话落,她声音微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文士,“万人同心,岂可挡乎?像这般得不偿失的做法,先生果真赞同?”
第二个理由摆出来后,文士话中的赞赏之意便不再浮于表面,而多了几分真切的情感,“公主深谋远虑,某远不如也。”
“先生何必自谦。”刘晞说完这句,又小小一揖,朗朗道:“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也。我既解答了先生的疑问,那么先生是不是也该为刘晞解惑?”
真真是……半点儿不愿陷入被动的境地啊。文士浅浅一笑,将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眼前的少年人身上,欠身问道:“公主相问,某岂敢不答?”
“社稷蒙尘,家国蒙难,君既有逸群之才,何以袖手观之?”
文士再一拱手,答曰:“欲上叩天门,则为阍者所拒;欲见有娀之佚女,又为萧艾所隔[1]。某门衰祚薄,身微言轻,岂敢再求仕于君?便只好在这山水间做个闲人了。”
“君既怀经国大才,自当一展胸中抱负,岂可枯老于泉石之间?”刘晞肃然拢袖,笑道:“我帐下尚缺一主簿,不知可否请先生委身屈就?”
少年人身上似乎有无尽的朝气,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其感染。
文士收起那些被自己刻意展露的傲慢,深施一礼,下拜道:“颍川戏志才,愿为公主效劳。”
*
一位多谋善断的谋士,不仅能为你处理琐碎的军务,为你规划日后的形势,甚至还能为你周全手下的部众。
——堪称全能属下。
撇开其他不谈,在戏志才投靠之后,刘晞总算不必事事躬亲,而终于能拥有些许喘息之机了。
她下意识地抚上酸胀的太阳穴,轻轻按揉起来。
自奉卢植之命支援颍阴以来,她便一直为局势所累,过着枕戈待旦、案牍劳形的生活。已是许久不曾好好睡一觉了。
“公主,可要去歇息片刻?”戏志才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体贴入微地提出了建议。
“多谢先生关怀,我无碍。”刘晞闻言抿唇一笑,坐直身子,拿起案上的书卷,又恢复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模样。
心思缜密的青年虽与她相识不久,却已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她的品性,听到这话后再不多嘴,转而说道:
“公主文经武略,才名远播,而某短见薄识,岂敢担先生一称?公主称我为志才便好。”
刘晞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问道:“我待会儿要往荀家赴宴,志才可要同往?”
她其实不太喜欢参加这些满目浮华的宴会,本想拒绝荀家的邀请。但又思及颍川这些世家在士族中颇有影响力,于她拓展人脉有益,便将请帖留了下来。
“某自知行事不拘,怕是难为那些端谨君子所喜,便不与公主同往了。”青年将那翊刀般的眉一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道。
“既如此,那营中诸事,便劳志才多照看几分了。”刘晞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上官,闻言也不再强求。
荀家所处的高阳里位于颍阴城西侧,与刘晞暂居的县衙隔了好一段距离。了解到这点后,她便没有再拒绝县令为她准备的车驾,乘着车来到名满天下的颍川荀氏门前。
府前聚集的士人看到这位久负盛名的公主后,纷纷弯腰作揖。
荀家那位最秀异的儿郎,更是万分恭谨地迎了上来,尽着自己迎客的职责与本分,“长公主屈尊降临,我等不胜荣幸。请随荀彧入内。”
那抹淡雅的沉香,穿过浩渺山海,透过几重岁月,再次来到了刘晞的身边。
当微风将这抹香气带到她鼻尖时,她眼睛一酸,忽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她脚步微顿,注视着眼前霞姿月韵的青年。
青年亦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她。他的双眸像清透的琉璃,又像被搅乱的星河。
他们的目光在春风里相遇,惊起无限缱绻的情思。
于是,那句本该藏在心里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了。
“郎君……与我相识吗?”
作者有话要说:[1]典出《离骚》。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屈原求见君王,却被小人阻拦。
“有娀(song第二声)之佚女” ,佚(yì) 女,佚,美。佚女指商之先祖简狄,她是有娀氏的女儿,后嫁与高辛为妃。屈原以神女比喻美好的君王。
“萧艾”,依据屈原香草美人的意象,萧艾是恶草,比喻品行败坏的小人。
4.21也就是明晚凌晨十二点,本文将入v,所以晚上九点不更新,是晚十二点之后掉落更新哦,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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