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何皇后在与皇帝用晚膳时,便言笑晏晏地谈起了刘晞的婚事。
皇帝原本还不以为意,可随即又意识到:他的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若他是寻常人家的父母,确实要开始为白泽物色夫婿人选了。
何皇后与皇帝相伴数年,自然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领。此时一看刘宏的神色,就知此事有望成功。
她嫣然一笑,又转而提起兄长家那个叫何咸的孩子,道:“说来也巧,妾也有个刚满十八岁的侄子,至今仍未娶亲。”
“兄长忙于国事,将这孩子的亲事耽搁了,妾这做姑母的,可不得多上心几分?陛下若见到了好人家的女儿,可得帮忙相看相看……”
皇帝面露沉思之色。
宫廷就像一张破破烂烂的渔网,哪哪都是透风的口。没一会儿,何皇后想撮合万年长公主与何咸的事,就传到了长乐宫董太后的耳朵里。
董太后活了一把年纪,焉会看不出何皇后的心思?无非就是想借刘晞的力,将她那木讷鲁钝的儿子推上皇位。
若是以往,董太后也懒得和何氏计较,统统随那村妇折腾便是了。
可如今,董太后膝下养着个刘协……她缓缓看向犹自玩耍着的幼童。
刚满两岁的小孩子生得十分可爱,正咿咿呀呀地唤着大母。
董太后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春水。她颇为爱怜地摸了摸刘协的脸颊,暗暗下了决心。
——谁母家还没几个适龄的儿郎了?
翌日清晨,董太后便借母子叙话的由头,派身边的内侍去请了皇帝来。虽是闲谈,可话里话外都没离开董家那几个未成婚的少年。
刘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昨晚何皇后提起刘晞的婚事时,他并没多想。可今日董太后再次提及时,他当下就回过味来:何氏和母亲,这是又拿刘晞打起擂台来了。
他心中顿觉不悦。
不管母亲或何氏与自己再亲近,她们身后站的那也是皇权不可忽视的威胁——外戚。
刘宏如今虽掌了权,可他从来不敢忘刚刚登基时的情景。
当时内有桓思皇后窦妙,外有大将军窦武,父女两人可谓是权倾朝野。整个天下都险些姓了窦,他这个傀儡皇帝连自己的安危都保证不了……
若他将刘晞嫁与董家或何家,岂不是主动助长了两家的势力?那他将来的继位者,怕是又免不了受外戚裹挟了。
如此说来,还不如寻个公卿家的儿郎作女婿——说不定还能起联姻之效,借此收拢部分士族势力。
刘宏心中主意已定,可又不好公然拂了母亲董太后的面子,便借口要问问刘晞本人的意愿,派身边人宣了万年长公主进宫。
当错金铜博山炉里的香料即将燃尽时,万年长公主刘晞便在几人的期待中,风度翩翩地进了永乐宫。
“儿拜见父皇,见过大母。”
“吾儿无需多礼。”刘宏免了她的礼节,随后又着人为她赐座。
而董太后则赞了一句,“几月不见,万年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是大母抬举孙女了。”刘晞回之一笑,似乎带着些羞意地低下了头。
她在进宫途中得到了吕强传来的消息,自然也就知道皇帝突然传召的原因。
婚事?靠这个就想拿捏她的生活吗……刘晞对此嗤之以鼻,但她心中到底有些憋闷——这种被他人随意摆弄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开心不起来。
“白泽在外边儿可还住得习惯?”
“托父皇洪福,儿一切安好。”
刘宏点点头,又交代道:“章台殿我一直吩咐了人打扫,里边儿的摆设、人手也一律不曾变动,你若腻烦了府上,随时可回宫里来,也能陪为父我多谈谈天。”
“多谢父皇,儿一定谨记。”
刘宏东来西去地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话题扯到了今日的正题,“霜凋夏绿,冬去春来。一晃眼,白泽也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何家和董家都有几个不错的儿郎,不知白泽更为中意哪个?”
刘晞嘴唇微张,眼睛也因为吃惊睁得溜圆,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泽,这是怎么了?”刘宏当下便觉奇怪,他这女儿的仪度向来出众,甚少出现这般失态的时候。
“父皇容禀,昨夜儿入睡后,忽梦一白衣鹤发的仙人,说我命数奇特,命中不宜早婚。今晨起时,我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将此当做与身边人的笑谈……未曾想到……这……”
刘宏素信鬼神,闻言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可曾看清那仙人的容貌?”
“说来也怪,我分明记得我还同那仙人手谈了一局,可今早醒来后,每每忆起仙人的容貌,便是雾锁烟迷,云雾重重。”
刘宏闻言又信了几分。既是仙人,容貌哪能为凡尘之人所知?
皇帝心神全被那仙人占了去,哪还记得什么婚姻之事?董太后见状,也只能将此事按下,等着来日再提。
而刘晞则在皇帝殷殷期盼的眼神下,正儿八经地与他胡扯了一番“仙人托梦之事”。
离开永乐宫后,刘晞立马唤出了系统,“阿玖,你能掌控刘宏的梦境吗?”
“当然,我亲爱的公主。”系统既激动又意外,这还是刘晞第一次主动寻求它的帮助。
自我怀疑的系统终于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连忙追问道:“你想要给他营造一个怎样的梦境?”
刘宏那么热衷于求仙问道,那自然该给他一个“仙人入梦”的际遇。
“至于梦的内容,那自然该是:仙人入梦,言万年长公主福泽深厚,凡人不堪为配。”
“是否花费100气运值,为刘宏造梦?”
“是。”
系统忽然又有些踌躇,犹豫问道:“……你为何……”愿意相信我了呢?
刘晞含笑打断了它的话,“快去吧,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她可以对系统报以警惕的态度,却绝不能因此变得畏手畏脚——毕竟,为人主者,怎能对工具心生忌惮呢?
她该发挥出每一件事物的最大价值。
*
鎏金透雕蟠龙熏炉里正燃着名贵的安息香。不一会儿,沁人心脾的馨香就氤氲在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皇帝的寝殿,小心地往错银铜牛灯里添灯油。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声音近乎不可闻。
但已经歇下的皇帝却还是醒了过来,满脸激动地在岑寂的夜里坐起身。
内侍以为是自己吵醒了熟睡的皇帝,胆战心惊地跪地请罪。
皇帝并没搭理他。
内侍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透过摇曳的灯火看向榻上的皇帝,“陛下?”
刘宏还在回忆刚刚的梦境,此时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回过神来,大声下着命令,“快,快持我手印,去宫外请襄楷进来!”
襄楷道法高深,定然知道能卜梦境的吉凶,他搭着紫檀扶手,心潮澎湃地想道。
内侍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赶忙起身去完成皇帝的命令。
两骑羽林郎星夜奔驰,手持火炬叩开了襄公矩的大门。
“陛下有令,着处士[1]即刻入宫觐见。”
“果真?陛下果真要召见我?”襄楷大为激奋,连连反问道。
他今日刚刚上了一封奏疏,陈说赈灾治蝗、提防太平道之事……难不成陛下要采纳他的意见!
他连忙骑上白马,欢欣若狂地跟着羽林郎进宫。
呆寝殿里的刘宏在看到襄楷后,顿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从流云檀木床上起了身,亲切地上前扶起襄楷。
襄楷见状更为激动,他搭着皇帝手的同时,仿佛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皇帝,朗声道:“陛下,当今蝗灾肆虐,旱灾不断,年谷不登 ,民生凋敝,宜令有司……”
刘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晌午那封被压在箱底的奏疏,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兴奋道:“此皆斗米小事,且容后再议。”
襄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下来。然而皇帝并没注意到身边人的脸色变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仙人托梦之事。
殿中灯火通明,暖气融融,但襄楷却如坠冰窟,身上的每一处骨髓、每一寸肌肤,都在不停地打着寒颤。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忽然就想起了汉文帝夜半召贾谊的故事。
当汉文帝夜半传召的命令传到贾生手中时,他的心情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振奋?当汉文帝询之以鬼神之事时,他心中是不是像自己一样心灰意冷?
襄楷不知道先人的心绪如何,但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了无限的痛恨。
为什么要读史,为什么要学经,为什么要存着致君尧舜的妄想?为什么明知皇帝秉性,还对其抱着不切实际的奢望?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道人,一定会为皇帝的看重而欣喜,一定会为皇帝的宠信开怀,一定能从容,能淡定,能喜滋滋地优游卒岁,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苦心焦思、不遑宁处。
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他这样总结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公矩道长,你以为如何?”
见他似出了神,皇帝又有些疑惑地问道:“卿以为如何?此梦是吉是凶?”
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寝殿,显得刺耳极了。
襄楷的表情和声音都平静极了,像是一汪发苦发臭的死水,谁也搅不起波澜。
“自然为吉。万年长公主厚德载福,确实不宜早婚。既是仙人指点,陛下确实该遵从啊。”
万年长公主,万年长公主……
襄楷在嘴里反复碾磨这个名号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刺破万古长夜的晨光。
作者有话要说:[1]处士是对有才华但不做官之人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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