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陶第一眼看到刘晞的时候,便有种乍见如故的感觉。
而等他与这位公主深谈一番后,那种相见恨晚的叹惋便彻底淹没了他。
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传文章,无论是当前的时势政治,还是各地的风土民情,这位年仅十三的公主都能将其娓娓道来。
难道世界上真的会有生而知之的人吗?他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从朝阳初现到日上中天,从朗朗白日到昏昏斜阳,他彻底沉浸在了这场论道中,连时间的流逝也全然忽略了。
直到侍女蒹葭为难地闯入,请刘晞尽早启程回宫,他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忙起身相送。
刘晞笑着阻止他,“是我叨扰了,先生留步,切勿多送。”
她登上备好的马车,伴着斜阳踏上回宫的道路。
不同于如遇知己、心中激动万分的刘陶,她的心中平静极了,就像一潭死水,轻易搅弄不出波澜。
她按部就班地回到寝殿,按部就班地读书习字,然后像往常一样按时入睡。
但她今晚少有地做了个梦。
……
上党已经被围困了七天。
尽管在易守难攻的地势条件下,城中守军已经依靠地势阻挡了吕布大部分的攻击,可城中已是刀折矢尽,弹尽粮绝,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与疲惫。
——城就要守不住了。
这是每一个守卫,每一个官吏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于是,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万年公主刘晞。
在被吕军包围的第八个晚上,上党郡的功曹联合其余几位百夫长,暗中来到了公主的住所——他们想将她交给城外的敌军。
当此郡长官刘陶匆匆率人赶来时,所见到的场景便是红衣女子拄剑而立,众甲士刀剑相逼。
他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场面,成功解救出被包围的万年公主。
“公主何罪?竟要受你们这些贼子的迫害!”刘陶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后,只觉浑身的气血都飞速涌到了心口处,踉跄一步,差点呕出血来。
他心中实在是又气又悔,自己全心托付的手下竟背信弃义至此——若非公主机敏,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奸人所害!
被押跪在地上的那人听到质问后,微微别过头去,面色出现了那么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他就抬起了头,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是,是,公主是一千分一万分的清白!她是没有罪过,可……可难道我们这些人就罪该万死,就合该为她一人陪葬吗?”
“大将军,大将军说了,若是再不把她交出去,城破之后就要屠城啊……府君,府君!”
“什么大将军,那是吕贼!”刘陶握住剑柄,声嘶力竭地喊道:“那是和董卓一样欺君犯上,狼子野心的逆贼!”
“是是是,是吕贼。”地上那人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太守还有这样凶狠的神情,一时竟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拼命挣脱甲士的辖制,艰难地膝行几步,抓住刘陶垂下的衣摆哀求道:“府君,府君,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小郎吧,他还没有两岁啊……”
“他还没有两岁,怎么能死在刀兵之下呢?府君,府君,我知道您一向是最仁慈的,您一定也不忍心让小郎、让大家一起死在乱兵之下……”
寒夜寂寂无声,只有廊下摇晃不定的火烛,还在发出一点昏暗的光。
眼见刘陶毫无反应,地上那人慌忙撒开他的衣摆,踉踉跄跄地向万年公主爬去,继续用他那满是血污的、还在不断流血的手去抓公主的衣摆,哀求道:
“公主,公主,您也见过小郎的,您甚至还抱过他……对不对,对不对……他那么聪颖,那么可爱,您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他就这么死了……”
“您是先帝长女,今上亲姊,是大汉名正言顺的万年长公主!就算落在吕贼手中,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但我们……我们……”
刘晞淡淡瞥他一眼,眼中无悲无喜,仿佛九天的神佛在观照惨烈的人间。
地上那人被她的眼神所震慑,一时竟忘了哭诉。
刘晞挥剑,利落地斩断了被他抓住的衣摆,疲惫道:“刘先生,我乏了。”
刘陶如梦初醒地行礼谢罪,下拜道:“臣御下不严,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稍待,今晚我一定查清此事,明日将罪首交由您处置。”
“我信先生。”刘晞弯弯唇角,苍白的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天地间的亮色只剩风雨中纷纷扬扬的海棠花。
无人发现,那赤红的衣裳下,是斑驳的伤口。
她悄悄抬手捂住胸口,那儿刚刚新添了伤口,还在不停地流着血。
刘晞没声张,也不想声张——城中已经没有多余的药物了。
窗外狂风大作,肆虐的风将扶疏枝叶吹得呼呼作响,像是孩童无助的哀鸣。没过多久,又现轰轰惊雷,如游龙般的闪电突然在窗边炸开。
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而来,慢慢打湿了她的袍袖。
亮得近乎刺眼的闪电好像一把把锐利的刀,将黑沉沉的夜幕撞得七零八碎,不成样子。
她借着这些耀眼的白光,模模糊糊地看清了窗外的风景。
外边竟然下起雪来了。
这样又打雷又下雪的天气,可真是少见啊,她苦中作乐地想道。
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里,那些还没好全的旧伤,似乎也不合时宜地凑起热闹,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刘晞努力忽略那些不必要的感受,抱着微微颤抖的身体,强迫自己入睡。
现实与梦境似乎又交汇了起来。
颓圮的城墙,敌将的狞笑,淋漓的血肉,成山的尸体,士兵悲愤的嘶吼,孩童愤恨的啼哭……
这些画面汇集在一起,将她的心搅得血流如注。
这些人或许本不该死的。是她害死了他们,她是举着屠刀的刽子手,罪恶地将那些无辜的人拖进了残酷的地狱。
她睁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赤红的,这双沾满鲜血的手。
终是难以成眠。
她不顾身上的伤势坐起了身,颤抖地抱住双膝,一个人听着窗外的风雪之声。
似乎有低低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又很快湮没在雪虐风饕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雪停了,嘶哑的咳嗽声也停了。她想,这场风雪的确该停了。
刘晞下了榻,仔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然后拿起案上的长剑,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里。
她登上了破败的城墙。
天幕薄明,现出些熹微的晨光。城墙下驻扎的敌军也出现了一阵阵骚动——这是吕军即将攻城的信号。
她自嘲一笑,忽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
血流如注。
“公主!”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刘陶惊惶的呼声。
但她已不愿再多想,径直闭上眼睛,任自己直挺挺地往城墙下坠落。
她想,这场风雪的确该停了。
……
刘晞猛地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坐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死死地抓着身上的锦被,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生的希望。
在昏黄的灯火中,她无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脖颈。
那种切骨的疼痛,那种辗转泥途的绝望,都真实得令人可怖,一点儿也不像是梦……若不是梦,那又是什么呢?
是过去,还是未来……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可需要仆的服侍?”
在外间守夜的侍女听到声响后,连忙出声询问。
“无事。”她极力抚平声调中的颤抖,坚决不露出半点异样。
侍女果然没听出不同,又轻轻退回原处。
黑夜又重归于平静,只有刘晞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你又做噩梦了吗?”
系统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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