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的旨意很简单:命你带兵回雒阳。
但当它执行起来时,这道很简单的旨意的难度就开始不断增大增大再增大。
首先,她在军中没有威望。
这很好理解。
毌丘毅身居都尉一职,是大将军直系下属,又有丰富的从军经历,虽然人不怎么靠谱,但勉勉强强还能压制住这支军队。
而谈道笙不过一别部司马,年岁还小,又无军功加持,从前帐下仅百人而已。现下突然被提拔为最高指挥官——虽说是临时性最高指挥官,但还是惹得那些比她资历高的军官心里不爽。
当然了,作为职场老油条,他们不会对这位面容稚嫩的临时上司贴脸开大。老油条们心里的不爽只会暗戳戳地表现在各种地方,包括但不限于传令迟缓,传令不明,传令不遵等等。
一言以蔽之,她的指令只在中军帐里落实,出了这座营帐便会立马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他们不服我,这我很理解。”
将这话说出口时,这位临时指挥官的神色平静极了,甚至堪称温和。
但周小羊很快发现什么“平静”“温和”都是错觉。
他家将军站了起来,将那柄保养得宜的环首刀拎在手里,声音在风中飘飘扬扬,似鬼魅呓语。
“但他们不该不服我。”
中军帐里的这声呓语并未顺着夏风传达至其他帐内,因此营帐里的军官们毫无察觉,因此他们便继续着这场肆意的狂欢。
“那个姓谈的小子管得忒宽!”
这位面容坨红的军官一边咒骂,一边将醇酒灌向身旁女郎的红唇。
女郎原本是笑着咽下酒水的,但他的动作又急又粗暴,她来不及吞咽,那些清澈的酒液便流淌在她的下巴上,又滴落在军官的手上,黏糊糊湿答答的血色印进军官的眼底,激起他脑海中关于前些日子的狼狈回忆。
“贱妇!”
他伸手拢上女郎细嫩的脖颈,无视那双蓄满惊恐的眼眸,手腕骤然用力,那点可怜的求饶声慢慢变弱,最后随着女郎的坠落而消散无踪。
她犯了什么错呢?女郎不甘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室靡乱。
她不知她做错了什么,那双不甘的眼睛亦被军官扔下的手帕覆盖住。
“何必与女人置气呢?”有人温柔地开口,“她们懂什么,不过是些漂亮的小羔羊罢了。”
说完,他抬起自己身侧的羔羊的下巴。
烛火摇曳着将女郎的脸庞照得清晰无比:普通的眉眼,不怎么细腻的皮肤,一张平凡无奇的路人脸,与漂亮并不沾边。
她不是世家大族豢养的美姬,亦不是风尘院里的妓妇。她只是农户家的女儿,每日起早贪黑地给富人家中浆洗衣服,以此换得几个钱来补贴家用。因此生得平凡并不是什么过错。
但她不巧遇上了这群官兵,不巧被掳进这座营帐,不巧被分到这位军官的身侧,因此生得平凡便成了足以扼杀她性命的大错。
军官将刀从这个不漂亮的羔羊的胸膛拔出,那些鲜血潺潺流淌在地上,险些污了他的鞋底,于是他厌恶地摆手。
立刻有士兵走进来,将两具尚且温热的身体拖拽出去。
肮脏的血迹,压抑的怒气,醇香的美酒使他思绪纷乱,他忽然咧嘴笑了笑,“虽是男子,但那姓谈的小子着实生得好颜色,若是……”
“若是怎样?”
帘帐被风吹动,将这一声情绪不明的话语送进营帐。
烛火影影绰绰,将那张好颜色的脸庞照得忽明忽暗。
他的眼睛中似有寒芒闪动,可当他走进这座营帐,军官才悚然发现这束寒芒的由来。但他来不及开口,那柄闪着寒芒的环首刀已插进他的胸膛,再像他方才那样随意地拔出。他听到自己身体坠落的声音,看到自己流出的血与那农户女的血交汇。
接着又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他努力地抬起头,看到这座狂欢的营帐被鬼魅斩杀,猩红色肆意浸润着案几、毯子、帘帐,而那道鬼魅只是站在那里,掏出手帕细细擦拭着那柄环首刀。
他还要再看下去,他要看这只鬼魅如何收场!
但什么东西飘落,沾染着腥臭的血气,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他的双眼。
这场狂欢并没有囊括所有军官,但无论他们缺席的原因是什么,此刻他们都庆幸着自己的选择。
同僚的尸体横七竖八摆在脚边,血腥气弥漫整座营帐,纵使他们从军多年,杀了数不清的人,也从未在这样的场合开过会!
还活着的军官们强忍呕意,勉强打起精神听这位临时上司的指令。
真是奇了,他就不想吐吗?
是了,人都是他杀的,他自然不觉得恶心。
但他们觉得恶心啊,大家就不能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坐在一起开会吗?!
——这是军官们的想法。
谈道笙似乎对这些想法毫无察觉,也许她察觉到了,只是故意如此。
总之,她仍旧在平静无澜地下达指令。
“校点人数,清点粮草,检查武备是否妥当。另,请各位将军亲自走一趟,将各自营里的伤兵登记造册,还有军纪军规,逐条逐句与士兵们讲清。若有违者,”她瞥了一眼渐渐僵硬的尸体,“无论官职大小,皆按军法处置。”
血的教训是深刻的,磨磨蹭蹭了几天,这支军队终于可以出发了。
……但老天很不给面子地泼了一盆冷水。
阴风怒号,乌云蔽日,一场倾盆暴雨正在酝酿成势。
这样的天气是极不适合行军的,因此忙忙碌碌准备拔营起寨的小兵们停下动作,心安理得地钻进营帐。
“将军不必心急,明日再走也不迟啊。”
狗头军师见她面容愁苦,这样安慰了一句。
“汝可听说过迟则生变?”
周小羊撇了撇嘴,“听说过,但是哪会出什么变故呢?经过先前一遭,那些军官必不敢再违抗将军的指令了。”
这话不错,现下她的指令能够顺利、准确、迅速地传达至营中每个角落。各种防护措施、安保措施、卫生措施、监察措施皆万无一失,哪会出什么变故呢?
她这样想着,渐渐松弛了神经。
除了像毌丘都尉那样懂享受的人以外,一般来说行军时的条件并不好。
粗制滥造的床榻,冷似铁的布衾,有点透风的帘帐,完美组合构成艰苦卓绝的行军环境。
但她还是合上了眼皮。
即使雨点坚持不懈地击打着薄弱屏障,终于成功将丝丝缕缕寒意低落在她的脸颊,也不能扰动她的呼吸。
惊雷也不能撕破她的梦境。
……惊雷?!
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又一道沉雷滚滚劈下,划破寂静的天幕,粗暴地将士兵们从梦境中撕扯惊醒。
她猛地睁眼,终于捕捉到那些被沉雷掩盖的哭嚎声。
“敌袭!敌袭!”
“杀人了——贼寇杀人了——”
“阿母,阿母!”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座被雷声惊醒的营寨陷入无边混乱,士兵们在暴雨里哭喊着,咆哮着,嘶吼着,他们看不清身旁人的面容,无法分清这些人是敌寇还是同袍,但惊雷、狂风、黑暗是真实存在的,此时如魔鬼一般狞笑着催促这些士兵摸索身边的棍棒武器,然后狠狠地砸下去、捅下去、扔下去!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他们是贼寇,他们拿着大刀,他们会杀了自己!
所有人都成了魔鬼驱使的奴隶,在黑夜里疯狂地撕咬攻击!
夜惊,她早该想到的。
这样的雨夜对士兵来说是无比可怕的,它会嘶嚎着将心理压力大到爆表的人们拉进漩涡,他们被漩涡裹挟着回到战场,看到将死的同袍蠕动着残破的身体,绝望地、痛苦地、鲜血淋漓地伸出双手,企图将他们也拽进地狱!
而当他们满头大汗地被漩涡扔回现实——不,这不是现实,这是地狱!他们被拽进地狱里了!
惊惶的士兵看向身旁熟睡的同袍——这样的黑夜中,他们哪能看清同袍的面容呢?
白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扭曲变形,化成那些已经死去的同袍的样子,化成凶狠的敌寇的样子,化成狰狞的魔鬼的样子!
于是他们愤怒而恐惧地举起武器,杀,杀,杀,杀了所有人!
——这就是夜惊。
但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她拧紧眉头,游走在嘈杂之中,“没有敌袭!没有贼寇!不许慌乱!”
声音很快被淹没,她只能继续高喊,“没有敌袭!没有贼寇!不要慌乱!”
“将军!”有谁扯住了她的肩膀,是个军官,是个经验丰富的军官,“点起火把!”
军官嚷了这么一句,便被混乱的人群冲散,谈道笙愣了一下,立刻转头向营帐中跑去。
火把,火把,她觉得自己的手在不住颤抖,火折子也在颤抖,但那束火光还是照亮了小片黑暗。
她就这样举着火把游走,雨还在下,因此火光明明灭灭,很快便被黑暗吞噬。
谈道笙再次点燃火把,跟雨水较劲,跟黑夜较劲,不厌其烦地与魔鬼争夺那些惊惶的士兵,“我在这儿,不要害怕,没有敌袭。”
她就这样一路点火一路安抚着走到了瞭望台上。
雨渐渐停了,雷公亦兴致寥寥地收了神通。
神志回笼的士兵们抬起憔悴的、泪痕斑斑的脸,看到那个举着火把的将军。
乌云散去,新月探头。
清粼粼的月光与火光交织着照亮这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她看上去狼狈极了,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在这儿,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