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豫州境内不怎么太平,不过官府里还算安定平和。
小吏们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该查户籍的查户籍,该写文书的写文书,该算银钱的算银钱——直到黄琬一行人出现。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阵阵,原本平静如死水的官府掀起躁动。
竹简匆匆合上,笔墨渐渐搁置,领导们悄悄探出头,小吏们挤眉弄眼,也跟着偷偷竖起耳朵。
自光武帝建武十八年罢州牧改刺史后,他们大汉朝已有整整146年没设过州牧一职了。
今岁陛下重置州牧,那绝对是历史性的一刻。因此谯县官府里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势要参与到这一刻中,看看新任州牧究竟有何种神通,才能在众位文武大臣中夺得头筹。
莫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难道能比他们荀主簿还好看不成?
围着的官兵四散而去,小吏们伸长脖子张大眼睛,随即又失望地收回去。
黄琬自然长得不差,就算最挑剔的人也得称他一句端正儒雅。只怪谯县官府的小吏们几乎日日都能见到荀主簿,眼睛早被绝世美颜养刁了,这样一比,州牧的脸就难免显得平淡了些。
“咦,”一名小吏拍拍同事,惊叹道:“你瞧,使君身旁站着的那个小乞丐倒是生得甚美,我看就是比荀主簿也不差!”
“小乞丐?”同事抬头看去,“哎呀呀,确是好俊的一张脸!只是仍旧比不得荀主簿!”
“哪里比不得?”小吏甲不同意他这说辞,这小乞丐穿得如此破烂却半点不减风姿,说是神仙下凡也不为过吧?
“就是比不得!”小吏乙死忠毒唯星星眼,荀主簿清秀通雅惊为天人,脸蛋身姿气质家世品格学识样样顶尖,哪是这个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小乞丐能比得上的?
于是二人对着“小乞丐和荀主簿到底哪个更胜一筹”这一问题展开深切讨论,双方唇枪舌战唾沫横飞面容狰狞言辞激烈你来我往不甘落后,丝毫没有注意到大领导以及被辩论的主角之一已经走到自己的书案前。
谈道笙默默听了几句,越听越觉奇怪,她将扁担撂在地上,拧眉瞪眼叉腰怒喝:“说谁乞丐呢?!”
她不过是穿得破旧了点儿,衣服上的补丁多了点儿,至于被当成乞丐吗?
谈道笙从这两个小吏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几贯钱,也不急着走了,干脆就坐在官府台阶上数钱。
她无比耐心地将麻绳上穿着的两千枚钱挨个拨过去,数完一遍还不够,要再数两遍、三遍……
“汝此为何意?”旁观的计吏吹胡子瞪眼,“官府又岂会少汝分毫!”
“诶,”黄琬伸手扯住他,“无妨,且让他数吧。”
“确是分毫不差,”谈道笙将钱装好,被幸福督促着露出微笑,“多谢使君啦!使君若无他事,小人就先告退啦!”
“确有一事,”黄琬捻捻胡子,回她一个笑脸,“郎君可有投身报国之志乎?”
有清风拂过,绿荫掩藏下的鸟儿鸣声啾啾,时光似乎也随着那一尾艳丽的羽翼潺潺流动。
那时她还未曾跌入深渊,额角划过晶莹,那是她为联邦挥洒的汗珠;手背猩红点点,那是她为联邦流落的鲜血。
作为联邦少年军团常驻第一,她近战无敌,远攻无敌,空手肉搏无敌,持械比拼亦无敌……总之,同期任何成员都无法在武力方面赢过她。
负责少年军团训练的长官称赞她是耀眼的新星,是初生的月亮,是战神雅典娜的化身。
她在联邦长大,在联邦成名,也自当成为联邦最锋锐的武器。
何止投身报国,她生来就应投身报球。
……只是她穿过来的这个世界死气沉沉满目荒凉,实是无法激起什么投身报国的志气。
……况且她已经找到一份还算满意的工作,之后就打算这样安安稳稳地卖草鞋过活了。
……如果可以,试着做个安分守己温和谦卑的平头小百姓又有什么不好呢?毕竟她原也不是那种生性好斗唯爱杀人的变态。
“小郎君身怀武略,难道就甘愿做一寻常商贾?”黄琬苦口婆心劝说。
“甘愿甘愿。”谈道笙小鸡啄米式点头。
已知在谯县卖草鞋的她=商贾人家;为联邦提供金钱支持的财阀=商贾人家;
那么是不是可以得出结论:只要她撸起袖子加油干,将现有草鞋事业打出名气打出招牌做大做强勇创辉煌,她即可=财阀=富婆?
黄琬那张端正威严的脸顿时就如同腌过一般皱巴,他摸摸胡子,又摸摸胡子,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她的话,“眼下豫州正缺如郎君这般神勇之人,若是郎君不嫌,何不就在此处施展才干?”
“不敢相瞒,确实有些嫌弃……”
这次黄琬选择假装她没有说话,“秩二百石,月奉三十斛,位同小县县丞。如何?”
生逢乱世,既有些许本事,自该担起重任……绝对不是为着这点儿禄米。
谈道笙做大义凛然状,“目下社稷存危,百姓倒悬,某自当投身报国,为大汉效死!”
黄琬满脸欣慰,“然也!”
虽然他们不过相识半日,谈道笙却已在心中认定黄琬是个很不错的领导了。
毕竟领导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还没安置,就先来给她安排床位了。
作为BOSS本人直接聘请的稀缺高级人才,谈道笙得到的待遇相当不错:除去承诺的禄米正常发放以外,为了让她能够安心留在官府打工,黄琬干脆就在官府后院里给她划了一间小屋,并且每日免费提供朝食晡食两顿工作餐,外加铺盖一卷,工装两身,洗漱用品一套,水杯两件,还有一个小伙伴——大黄狗一只(该同事隶属谯县官府公有财产,心情舒畅时常常跑来对着她吼叫两声以分享喜悦)。
虽说工作及住宿环境连联邦的厕所都不如,但是比起她之前住的四面漏风又漏雨的劣质茅草屋来说已经堪称是五星级大酒店。
茅草屋房东陈婶提出异议,这个没爹没娘死老公死儿子的中年妇女原本正围着一盏豆灯忧愁地编草鞋,在听到谈道笙将带去的草席草鞋全卖完了,而且还卖了两千钱之后,她那两只枯黄稀疏的眉毛便快乐地扬了起来,“两千钱!”
“嗯嗯,两千钱!”谈道笙将钱袋递过去,“婶婶一看便知!”
“哎呀呀,你这小娃娃可真是能干。”陈婶忙忙将手中编了一半的草鞋放下,认认真真开始数钱。
叮叮当当的铜钱从手心流过,陈婶眼睛笑成一条细线,“确是不错!好孩子,婶婶明儿就把那只鸡宰了,给你炖肉吃!”
门外正悠闲走动的大公鸡闻言怒发冲冠,扑棱着翅膀“咯咯咯”地冲过来,谈道笙连忙向旁边躲去,边躲边开口向愤怒的鸡兄告饶,“不了不了,明早我还要到官府报道呢。”
“官府?”陈婶的眼睛倏地睁大,在听完她白日里的一干遭遇后,恨不得将眼珠子瞪出来,“这,这可如何得了!若是被官府里的贵人们知晓你是女郎,岂不是,岂不是要掉脑袋?”
啊?掉脑袋?
她一没杀好人二没放大火,就是cos一下东汉版少年郎来合理避.税,何至于此啊?
毕竟在大汉王朝里“适龄未婚”可是真要罚款的!
金额还不少!
抵得上一个成年人一整年的口粮呢!
看来这份编制工作还是有风险的。
可是,要为着这点儿风险放弃编制,也太亏了吧。
谈道笙思来想去,下定决心,“那么,不让他们发现就好啦!”
对于伪装东汉少年郎这件事,她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首先,她属于英气挂长相,在联邦时穿上军装能迷倒一大片姐姐妹妹,穿来东汉后也被迫收了许多只香囊,甚至有一位少女声称非她不嫁,惹得她被大爷提刀追了二十里!(该狂热少女属于反面例子,姐姐妹妹们请勿模仿。)
其次,她的声音比较低沉,虽说不是什么性感撩人低音炮,也跟清扬婉转萝莉音相去十万八千里。
再次,目前她身高约七尺四寸,已经打败东汉90%成年男性,加之她年岁还小,骨缝尚未闭合,之后多吃多睡多运动,指不定还能再往上窜个两寸,与某朝某传某阿哥一争高低。
Last but not least,谁没事儿会去怀疑同事谎报性别啊?
……如果真有如此奇葩之人,她是不介意在下班后偷偷把这没分寸感的同事拉进巷子小小教训一下的。
当晨光从四面八方照进茅草屋时,身穿谯县工服的谈道笙刚好咽下最后一口东汉特供版不知名野菜汤。
野菜汤的滋味并不怎样,但在这世道中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剔什么呢?
一旁的扁担同学已经被陈婶重新系得沉甸甸,虽然有了稳定收入来源,草鞋事业也不能拉下。
在陈婶忧虑的注视下,谈道笙将无法自行走动的扁担同学架在肩上。
一切准备就绪,朝阳初升,前路坦荡,她对着陈婶绽出大大的笑容,拍胸脯保证道:“婶婶放心吧,等我攒够了钱,咱们就建个新房子!”
至于现存破烂茅草屋吗……就随着清风飘扬,撒向江郊,飞进枝头,沉入塘坳,让南村群童抱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汉书·惠帝纪》: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