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建安七年。
吴侯府邸,安神香静静燃烧,袅袅烟雾拂过,模糊中,只见重重帷幔前,一女子伏案而眠。
“咳咳……”帷幔中阵阵咳嗽声传来,惊醒女子。
她连忙起身,叫侍女熄了熏香,又亲自挂好帷幔,扶起老媪,轻手拍打她的背。
“咳咳……策儿……”吴国太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涨红。
孙尚香眼下一片乌青,撑开朦胧睡眼,一面为吴国太顺气,一面道:“母亲莫虑,汤药马上就到了。”
吴国太颔首,咳嗽声渐缓。
她躺在孙尚香的臂弯中,阖上双眸,喃喃自语般,道:“香香……我梦到你大哥了,可是他一直背着身子,不肯见我。”
孙尚香轻手让吴国太靠在枕头上。
“你大哥不敢见我,可我是要去见他的了。”吴国太眼皮仍无力耷拉着,因长久服药,面色蜡黄。
“母亲这是说得什么话?大哥只是担心你,他在天有灵,肯定是希望母亲长命百岁,福泽绵长的。”孙尚香仔细为她掖好被角,道。
“我知道,都知道。你大哥还是那样懂事,什么都自己扛着。那箭矢中了他面颊,他不想让我担心,故不得转身相见……”吴国太嘴唇微颤,眼角一滴泪水滚珠般滑落,“可是,我不在意的,我想见他,无论什么样的他,都好……”
侍女捧药碗无声进来。
“母亲,我忽然想起一桩趣事来,”孙尚香接过药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前几日,我还见了大乔嫂嫂,绍儿蹒跚学步了,整日拉着嫂嫂四处乱窜,说是要去找祖母呢。”
尚香明白,无论是父亲的战死还是大哥的遇刺,都是家中陈年难愈的伤疤。唯有生的喜悦,可以冲淡死亡的阴影。
她用汤匙舀起棕褐色的药液,仔细吹了几口,方递到吴国太唇边。
吴国太是个坚毅且聪慧的女人,没有她在后方,绝无孙氏今日。饶是长子猝然长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也撑过了丧仪。只是在那之后,向来身体健朗的她感染了一场剧烈的风寒,卧床不起。
孙尚香也是因此快马加鞭赶回吴宫,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母亲。
孙策死后江东频生内乱,兄长们皆身有要事在身,尚香便收心,守着这一方院落、一间书房和一柄古锭刀,断断续续过了两年。
在尚香的悉心照料下,那场风寒没能要了吴国太的命。然而,抵不住太过悲恸伤了本元,此后吴国太一直病痛缠身。
“我在十年前便该随你父亲去了,只是那时候你兄妹五人尚且年幼,必须为你们而活,”吴国太摇摇头,忽然睁开眼,道:“如今,我已是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人了,只有一事放不下——你已及笄两年……”
尚香的手僵在空中:“女儿还想多陪陪母亲,便是一生不嫁也甘之如饴的。”
“你听你说的什么话?女子不同于男子,一旦错过花期,要想找个好人家就难了。世人总免不了闲言碎语议论的,”吴国太扭头看向窗外,“只要你嫁个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
“女儿心中确实有一人,不过,那人——”
还是第一次听闻她有意中人,吴国太直了身子,孙尚香却只笑不言。
“怎的不说了?”
孙尚香狡黠笑道:“只要母亲将药喝了,我就说。”
吴国太也不用汤匙,接过药碗,喉咙几滚,皱着眉头:“快说。”
“母亲日后自会知晓的。”
“还是贯会耍贫嘴——连姓甚名谁都不说,莫不是唬我的?”
“母亲只需知晓,女儿要嫁就嫁当世英雄豪杰——便如同母亲于父亲一般——绝不会委曲求全,更不会凑合一生。”孙尚香道。
吴国太无奈地叹气:“你啊,你啊,定是随了你父亲,这般倔。”
孙尚香调皮笑道:“母亲定会亲眼看到女儿风风光光嫁予心上人,那时候,可不能说女儿倔了。”
“郡主——”门外,有侍女道。
吴国太见状,意有所指道:“又是那顾孝则吧?隔三岔五寻了理由来侯府,却不知世家子弟谁如他清闲?”
“顾孝则同陆家早订了亲,与女儿不过是知己好友,说得上几句话罢了。”
吴国太看了眼尚香,故作不耐:“看来还得为你操心个几年……快去,这里又不是没人侍候,眼不见心不烦。”
“是是是,女儿遵命。”孙尚香装模做样连连揖手,见吴国太眉目舒展嘴角轻扬,精神比醒来时好了不少,一颗心才落回胸口。
尚香甫一出门,便见贴身侍女采苓上来道:“郡主,顾——”
“香香,好久不见。”采苓话音未落,顾邵便打断道。
他身后还跟着一群扈从,乌泱泱几十人,皆手提漆木锦盒。
“孝则今日来此所为何故?”孙尚香秀眉微蹙。
顾邵,字孝则,乃顾雍之子,年长尚香两岁。
建安五年,孙权被朝廷授为讨虏将军,领会稽郡太守。孙权受命后,并未到郡就职,而是以顾雍为会稽郡丞,代理太守之职,顾雍讨除寇贼,使得郡界宁静,官吏百姓归服。
因顾雍同孙家交情匪浅,顾邵也时常见过尚香,两人颇为投缘。
“自是听闻太夫人身体抱恙,代吾父拜访太夫人。”顾邵道。
“母亲刚喝过药,已经歇下了,孝则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无妨,我今日见你,是有一私事请教。”
“何事?”尚香见顾邵眼神,屏退左右,笑道,“竟如此神秘。”
“不过是为你引荐一人——”顾邵压低了声音,“陆议,陆伯言。”
时隔两年,当那个熟悉的名字在耳畔响起,孙尚香一时间怔在原地。
“怎么?香香可是识得我表兄?”顾邵问。
孙尚香缓了一缓,才问道:“陆伯言身在何处?”
“表兄日后携礼亲自拜访。”
“他莫不是有入仕之意?”
顾邵道:“我父亲去年曾几次察举他为茂才。”
去年举为茂才,今年总该上任了才是,想必是因为孙陆两家的恩怨,孙权心存疑虑,未曾任命。
孙尚香话头转了几转,欲言又止,最终问道:“他是你表兄?”
“香香有所不知,我母亲乃陆康之女,陆伯言的堂姑。他年长我两月,自然是我表兄。”
吴县各大世家,果真如孙翊所说,彼此联姻,盘根错节。
孙尚香想了想,道:“明日我二哥在府上,你叫他明日来罢。”
“好。”顾邵道。
“对了,这些东西你都拿回去吧,”孙尚香瞥了眼顾邵身后的扈从,“我观陆伯言才堪负重,不应被埋没。”
顾邵知道孙尚香的固执,也不多说,使了个眼色,身后纷纷扈从退下。
只一人手捧红木漆盒上前。
“这是?”孙尚香问。
“我自己做的,一只笔,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香香不要嫌弃才好。”顾邵道。
“孝则妙笔生花,才名远扬,得你亲手制作,此笔岂非无价之宝?”孙尚香笑道,“只是,我并不喜书画,给我,怕是暴殄天物。”
“我有一个习惯,赠人之物,必署其名。若你不收下,那此笔只能积尘了。”
孙尚香闻言,只得收下木盒,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改日我回赠你。”
顾邵欲言又止,孙尚香却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昨日她同孙权提起大乔和孙绍之事,大吵一架,孙权气急,叫她抄三十遍《女诫》,今日检查。
她害怕母亲知晓忧心,晚上母亲睡下才动笔,熬了一宿,在鸡鸣方才前回到母亲床前侍奉。
今日只怕再生事端。
念及此处,她匆忙告别顾邵,回到听澜院中,孙权已在书房门口,也不待孙尚香反应,直接推门,房内悬挂的素绢飞舞,他随手撩开。
孙权扫过书案,便抄起书本和纸张朝孙尚香走来。
“这上面写的什么?”他的声音还算平静。
孙尚香捏紧拳头,垂下头,她明白二哥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念给我听。”
孙尚香忐忑不安地挪了挪步子。
“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
“接着念。”
眼神触及后面一段,孙尚香的声音蓦然收住。
“念啊。”孙权登时变了颜色。
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孙尚香一震,她抬眼,逐字道:“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莫过狐疑……”
“这就是你抄的《女诫》?”孙权劈头问到,他紧紧攥着黄麻纸,皱褶之下,‘狐疑’团成了一团。骤然松手,纸团落于地面。方履狠狠踩上去,碾得哗哗作响,“在《女诫》中抄了《六韬》来蒙混。孙尚香,你愈发不成样子了!母亲着实将你纵得太过。”
尚香登时微腮带怒。母亲?他还好意思提母亲?若是他不软禁大哥的儿子孙绍,母亲必不会思念大哥大病至此。
“还有,你这手字也要改,明日我便请人来府上好生教导你。”
“怎么,我的字让你想到大哥了吗?”孙尚香冷笑道。
孙权目光微移:“太过峻激,无女子气。要婉雅秀丽才好。”
“女子又如何?谁规定女子一定要是怎样的?”
孙权提高了音量:“怎么,是我吴地无英雄,非要你这女子用兵不成?‘女以弱为美’,你从小舞刀弄剑便罢了。如今年已及笄,性子还如此顽劣不堪,日后怎堪服侍夫家!”
这一言点燃了孙尚香积蓄的怒气。
“我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也对,于你而言,母亲的声望,兄弟的性命,我的姻缘,都是棋子罢——可巧,我还有点利用价值。”
未料此言,孙权心中又惊又怒,猛然拂袖扫过桌案,叮当一片响声,还带着清脆的碎裂声。
孙尚香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直到碎玉的一角滚落至她足畔,她才失色道:“我的剑!”蹲下身,也不顾碎玉锋利的断口,伸手便去拾掇。
“《女诫》,三十遍,明日午时一刻之前给我。若有一字错误,多加十遍。”孙权冷笑一声,拔腿便走。
“这玉剑饰,是大哥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
身后,孙尚香捧着一堆碎片,言语压抑不住颤声和急促的呼吸。
孙权脚步顿住,眸光中闪过一丝悔恨。
他转身,欲言又止,最终只俯下身子,想搀起尚香。
孙尚香却如碰到烫手山芋一般,双手护着碎片,猛然后缩。
她站起身:“如果是大哥就好了。”
“你说什么?”
孙尚香贝齿咬着朱唇:“大哥在天之灵,如若得知你对大嫂和绍儿做的事情,定然——”
“啪——”声音响亮。
孙尚香双手捧着手心中的碎片。突如其来的耳光,惊得她下意识松手。
情感却压过本能,反叫双手紧握,未防掌心和手指都被碎片划破,一阵钻心刺痛。
脸颊更是痛得火辣,左耳亦嗡嗡作响。
“知错吗?”孙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