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和尚香成婚后,秉着亲妹夫就是自家人的理念,再加上陆逊的确才能出众,孙权愈发重视、信任陆逊,多次咨询他政务上的问题。
建安二十二年,陆逊上奏道:“方今英雄棋峙,豺狼窥望;克敌宁乱,非众不济。而山寇旧恶,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难以图远:可大部伍,取其精锐。”他提出,除去那些藏匿深山之中的叛匪,既可以去除心腹大患,又可以挑选强壮者充当士兵,壮大军队。
孙权深以为然,采用了他的计策,并封他为帐下右部督,授予他棨戟,督会稽、鄱阳、丹阳三郡。
恰好这时丹阳郡的叛匪首领费栈接受了曹操送来的官印、丝绶,煽动山越人作乱,充当曹操的内应。孙权便派陆逊前去讨伐。
“伯言,你几时能回来?”尚香问。
“还不清楚。”陆逊道。
尚香道:“我也要去。唔——”话未说完,尚香欲呕,陆逊忙叫人唤医官来。
是上次伯言病时请的张医官,他是为数不多知道“陆夫人”真实身份的人之一。
医官把着尚香的脉搏,形态圆滑如珠,搏动流畅,往返间有一种回旋滚动感。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道:“郡主这是有喜了。怀胎两月。”正要撤手,些微异动却引起他的注意。
如此微小的异动,蛰伏在每次脉搏跳动之末。若是换了其他郎中来,怕是都察觉不到。张医官按着脉搏,眉头越发皱得深了:“郡主,可否换只手?”
尚香依言。然而这次,那种异动更明显了。两尺脉滑数,搏指有力,是正常的喜脉,末尾却有微弱细沉之象,平添几分古怪。这种脉象,张医官行医四十余年,也是第一次见。他的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逊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道:“张医官不妨直言。”
医官一时拿不定主意,只道:“脉象有些奇异之处……应无大碍。臣为郡主开几副安胎之药,郡主需按时服用,直至臣下次前来,视情况调整用药。”他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两张药方。用药温和普适,是不会出错的方子。
待医官走后,尚香面色红润,抓着伯言的手臂,咧嘴笑道:“伯言,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
陆逊也笑了,他揽起尚香,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连亲几口她的面颊,道:“是啊,我们有孩子了。”
“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长得像你还是像我。”尚香往后靠在陆逊怀里,望着他,亮着双眸道。
“若是男孩,我便教他诗书礼义;若是女孩,便由夫人管教,我宠着她。”
“好啊,好你个陆伯言,算计到你夫人头上来了?你倒好在女儿面前邀功。”尚香笑骂。
陆逊用指关节刮了刮尚香的鼻梁:“若是女孩,长得像夫人多一点,我又怎舍得罚她?”
“那还是男孩好,”尚香笑道,念及什么,她忽然敛了笑容,认真道,“女孩子多的是身不由己。我已经经历过这些,不想再让孩子经历一遍。”
“若是男孩……愚钝的,就教他勤劳正直,安身立命,一生无病无灾到老;聪颖的,就教他四书五经,君子六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陆逊道。
两人漫无目的地畅聊畅想一阵,欢笑嬉闹间是洋溢的幸福。
最后,陆逊稳稳地抱紧尚香,把头埋在她肩上:“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他。”
尚香自腰间环抱陆逊:“我也会的,伯言。”
“香香,你只管安心养胎,在家等我。其余的一律不用操心。”
“伯言你也只管平叛,”尚香道,“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
“陆校尉只带了两千人马?你可知那费栈手下何止两万!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会稽太守淳于式道。
他心中暗自腹诽,这陆伯言先前就是个小小的海昌屯田都尉。在那个位置上干了七年无所升迁,而今娶了吴侯的侄女才勉强升个定威校尉、帐下右部督,先前能平尤突,大抵也是靠贺齐,哪里会什么兵法谋略?他最恨这种依靠裙带关系尸位素餐之人,就是有这种人,才会民不聊生。
一介攀龙附凤的书生,而今只带这么点兵,就想平他淳于式多年未能抓住的贼首费栈?
想到此处,淳于式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我说,陆校尉,那费栈可是狡猾得狠,又熟悉地形,往深山林子里一躲,十万官兵来了也未必搜得到,更何况你那两千人!”
陆逊道:“诚如太守所言,不过,逊喜欢以智取胜。费栈喜欢躲,逊也不介意陪他们玩玩捉迷藏。”
淳于式看陆逊长相俊朗,就更“了然”了。白面书生,应该很讨吴侯侄女喜欢吧?怪不得口出狂言。
好言不劝该死的鬼。等着看陆逊战败的笑话就行了。
“那我就恭候陆校尉的好消息了。”淳于式道。
他以为最快结果也要月余,没想到,三日就出结果了。
而且不是战败,是战胜。
两千人,战胜两万余名熟悉地形的山越人。
陆逊多树旗帜,到处分布打鼓吹号的士兵来迷惑敌人;然后在夜晚潜入山谷之中,突然敲起战鼓呐喊着向前发动攻击,导致费栈手下估摸不清敌军实力,以为处处是官兵,无处可躲,很快败于陆逊手下。
面对山越遗民,陆逊并未相逼,而是好生相待:挑选强壮者从军,得精兵万余;将体弱者迁徙到平原地区,编入户籍,让他们可以像正常的江东百姓一样种田纳赋。过去一直作恶的叛贼被清除,所到之处,一片安宁。此后,陆逊回到芜湖驻扎。
眼看几年来耗费众多人力物力没拿下的费栈,被陆伯言用两千人三天就拿下了,淳于式气得牙根痒痒,连夜给吴侯上表,告陆逊“枉取民人,愁扰所在”:陆逊在当地围取山中的各类人口时,把良民也冤枉抓走,使老百姓大受惊扰——要不然他淳于式面子往哪儿搁?
其实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十分正常:费栈手下被官兵抓住时,也不会蠢到承认自己就是叛贼,而是狡辩自己是“良民”。为防漏网之鱼,陆逊手下只好把山中人一并抓走,审问后再放还。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但到底留下了话柄。
没想到,陆逊回吴县拜见孙权,明知淳于式是有意针对他,言谈之间,却提到淳于式是好官。
孙权问:“为何淳于式控告你,你却推举他?”
“淳于式是想休养百姓,所以控告我。如果我再诋毁他以扰乱君侯的思想,此类风气不可长。”陆逊答。
孙权说:“这确实是有道德的人所作的事。别人做不到啊。”
就这样,淳于式的话起了反作用,孙权对陆逊的风范愈发佩服。
*
向吴侯回禀完情况,陆逊便回了府上。尚香在堂屋坐着,张医官正为她把脉。
一转眼,孩子都已经七个月大了。尚香已经显怀,行动多有不便,陆逊忙走到她身侧,小心护着她。
尚香抬眼看他,笑容满面,两眼放光:“伯言,你回来了啊。你在会稽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夫人在家辛苦了,我在外尽全力快速完成公务。这结果,还算没有辜负夫人的期望吧?”陆逊自身后环抱尚香,低头吻她发丝。
两人久未相见,只靠书信沟通。若不是碍于张医官在旁,他真想就这样抱着尚香,细细诉说离情别绪、缱绻思念。
“岂止是没有辜负,伯言,我为你自豪呢,”尚香轻轻揽住陆逊的手,“张医官说我怀的是男孩,你走的这些时间,我把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哦?”
“陆延,字长绪,”尚香道,“我希望他继承伯言的才略,继承我的坚韧,深图远虑,延续江东的盛世。如何?”
“陆延……陆长绪……好名字,”陆逊温柔地伸手,捋了捋尚香鬓边碎发,道,“夫人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我,亦是如此。”
“陆大人……”一旁,张医官唤道。
“张医官,内人身体如何?”陆逊问。
张医官快速瞟了眼尚香,道:“郡主身体并无大碍,母子无恙,保持目前的状态,定能顺利生产。”
他有话要私下交代。陆逊不动声色,松开尚香,道:“有劳了,张医官,我送你一程。”
两人前后脚出了堂屋,医官回头,见尚香并未跟来,才停下脚步,压低声音开口。
“陆大人,实不相瞒,令正的脉象有些异样。或者说——很奇异——我医术浅薄,实在是……无能为力。”
陆逊心中一沉,嘴上却道:“张医官说的哪里话?你是华佗先生亲传的得意弟子,若你都医术浅薄,世间几人可谓高明?”
“陆大人谬赞,我忝列门墙,实不敢当。”张焱道。
两人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尚香拿着张医官落下的医箱靠近。她见两人正在交谈,便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准备等两人谈完话,再上前归还医箱。
“我也是去查阅了秘典,才知道令正的病因。只恨我并不曾出入后宫,未能早些识破……”张焱叹息一声,“令正几年前,曾长期接触过麝香?”
语气不似疑问,倒似陈述。
“麝香?”陆逊抬眉。
“令正自幼习武,身体康健,虽长期接触麝香,依然能怀有身孕,已是幸甚,只是这孩子……”张焱摇摇头,不再言语。
“孩子怎么了?”陆逊嘴角下垂,心头似笼着一层阴云。
“孩子大概率会变成死胎。就算生下来,也是先天体弱,容易夭折,恐怕……恐怕,活不过周岁。”
“嘭——”
两人身后,传来沉闷的倒地声,伴随着侍女的尖叫:“不好啦,夫人晕倒了——”几步开外,尚香跌倒在地,一片深红色的血渍自身下涌出,湿透了衣摆,还在疾速扩大,有止不住的态势。
先前两人的谈话,她一字不漏,全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
令正:旧时以嫡妻为正室,因用为称对方嫡妻的敬词。
史料参考:
《太平御览》卷681:陆逊字伯言,少为孙权帐下右部督,授棨戟,督会稽、鄱阳、丹阳三郡。
《三国志》:权以兄策女配逊,数访世务,逊建议曰:“方今英雄釭跱,财狼闚望,克敌宁乱,非众不济。而山寇旧恶,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难以图远,可大部伍,取其精锐。”权纳其策,以为帐下右部督。会丹杨贼帅费栈受曹公印绶,扇动山越,为作内应,权遣逊讨栈。栈支党多而往兵少,逊乃益施牙幢,分布鼓角,夜潜山谷间,鼓噪而前,应时破散。遂部伍东三郡,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得精卒数万人,宿恶荡除,所过肃清,还屯芜湖。会稽太守淳于式表逊枉取民人,愁扰所在。逊后诣都,言次,称式佳吏,权曰:“式白君而君荐之,何也?”逊对曰:“式意欲养民,是以白逊。若逊复毁式以乱圣听,不可长也。”权曰:“此诚长者之事,顾人不能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