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冬月十二的雪很大,江东许久未下过这般鹅毛大雪了。亭台楼阁、屋檐树木尽皆白头。侯府的哭声低沉,风雪声偶尔夹杂着呜咽、谈话传来,也渐渐不闻。
吊唁的宾客大都离去了。朔风紧起,满地如银。陆议站在廊下,拢了拢浅灰长袍外罩着的狐裘,和身畔小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目光始终徘徊在侯府门口。
“陆大人,今年雪虽多,侯府的腊梅却开得格外好。”
“是么?”陆议的目光飘向入门左手边的那株梅树,淡黄袅娜的花朵绽出满树馨香,飘散在风中,“爱花之人自是惜花之人,腊梅能凌寒留香,何尝不是因为——”
话语梗在喉中,陆议挪开目光,透过庭院中纷纷扬扬的白雪,蓦然寻到那个思念已久的人。
她的面容如往昔美丽,蛾眉轻扫,杏目如水,瑶台髻簪以珍珠玳瑁,披一席象牙白连枝纹鹤氅,自梅树后行缓步来,端庄肃穆,仪态万方。
陆议唇微动,轻声喃喃:“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尚香如有所感,抬眼望来。两人的视线透过漫天白雪、穿过三年光阴,彼此交汇。寒风吹落梅香阵阵,花骨朵还在悄然绽放。那一刻,她停住脚步,眼中有他。
只有他。
“郡主。”身旁的小厮行礼,声音好似一道惊雷,惊醒陆议。
陆议亦是搭手:“臣……见过郡主。”
他的形容言谈依然镇静,手却在轻轻颤抖。
尚香眼神也似落梅,声音淡淡的:“伯言,多礼了。”
话音刚落,孙权自灵堂走出,带着一群人簇拥向尚香。“小妹回来了?这三年,过得可好?瞧,孤都忘了,外面风雪正急——快,先进屋看看你四哥,再细谈你在荆州的事。”
人群遮挡了陆议的视线,只能从缝隙中,瞥见她身影的一角。
“陆大人赏了这许久的雪,耳根都冻红了,要不要进屋取取暖?”身旁,小厮问。
陆议轻叹一声:“也好。待风雪小些,我便回陆府罢。”于是转身,进了供客人休息的厢房。
每件厢房都配有手炉和炭盆,银丝炭静静地燃着。暖意扑面,陆议解了狐裘,挂在黄花梨木衣杆上。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拿过手炉,放在小厮面前:“你也暖暖罢。”
“多谢大人。小人早已习惯了,还是您……”
“你手上的冻疮都皲裂了。”
“大人细心。久仰陆大人美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那小厮赞到,“实不相瞒,小人在此,并非等候家主,而是受家主所托,说和一桩姻缘……”
*
尚香刚刚祭拜完四哥,便打听了陆议的去向。一路寻过来。犹豫了半晌要不要敲门进去,便听里面有个陌生的声音。
“听闻陆大人眼光甚高,我家小姐乃是吴郡有名的淑女,年方十七,生得花容月貌。四书五经无一不精,不知可入得大人之眼?”
尚香一怔。莫非,陆议此时还未婚配?他,如今算来,也二十有八了。这个年纪,寻常世家子弟早已妻妾成群。
难道,他竟还在等那个舒县女子?
“陆大人是个聪明人,陆家需要什么样的主母,您比小人更清楚。小人的家主,能提供给您和陆氏的,远远不止一桩婚姻。这好日子,可还长着呐。”
尚香惊醒,自嘲地想。陆议在等谁,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来此,不过是为道谢。
仅此而已。
尚香深呼吸一口气,也无意再听,正要提步离开。
门却在此时打开。
“郡主。”陆议道。
尚香转身道:“伯言,好巧,你也在这里啊。”
“并不巧。臣等郡主许久了。”陆议道。
尚香的目光顺势落在陆议面上。他依旧如往日一般俊美无俦,三年时光过去,那股子书卷气还在,只是混杂了更多成熟,令人安心的沉稳。光是看着他,便从心底生出一阵欢喜来。
这种感觉,与她十五岁见到他时,并无区别。
尚香的心加速跳动起来,连她也感到诧异。
原来自己的心,还活着。
可恨在荆州经过了那么多挫折痛苦,本以为能从容一些,没想到再见到他,她又变回了那个别扭至极的孙尚香。
尚香不开口,陆议也沉默着。
她静静地注视着陆议。
她已嫁作人妇,经历过一段失败的、互相折磨的婚姻,可他还是那样清洁。
于是心底涌出的蜜泉渐渐苦涩起来。她的目光也渐渐暗下去。
“伯言,我此番找你,是为了道谢……”她慢慢道。
“道谢?”陆议轻声笑了,“那郡主可得拿出诚意来。”
“嗯?”尚香惊诧地抬眼看他,恰好落入他深邃的眸光中。
“三月后的上元节,臣打算为侄儿筹备一场烟火表演,就在陆府。还缺一位帮手……”
尚香正想说什么,身后有人叫她:“郡主。”
“孝则?”陆议率先开口。
“原来表兄也在此处,”顾邵快步行来,行了一礼,道,“许久未曾叙旧,也别站在门外吹风了,进屋详谈罢。”
屋内的小厮侍立门口。尚香抖落披风雪花,晾在衣杆上,挨着陆议的狐裘,这才跪坐茵褥上,陆议顺势坐于她对面。顾邵慢了一步,坐在陆议身侧。
中间炭盆烧得火红,映照得三人面带红光,暖意融融。
“听闻孝则已出任豫章太守,任上一切可还顺利?”陆议问。
“尚可,”顾邵道,“对了,表哥的新名字是叫……‘陆逊’?”
尚香闻言,也将目光投向陆议:“伯言改名了?”
陆议颔首:“自郡主走后,有些时日了。”
“陆逊……”尚香觉得很是耳熟。
“郡主以为……如何?”陆逊问。
尚香道:“‘逊’,是取‘谦逊’之意罢?这个字很适合君子。而伯言,当之无愧。”
似乎被某个词触动,陆逊问:“郡主可是想起些什么?”
尚香斟酌道:“若我没记错。那日,在丹杨郡宛陵城外,你的化名,便是‘陆逊’……伯言似乎很喜欢这个‘逊’字?”
陆逊敛眸,神色晦暗:“这样么……臣的确喜欢这个字,因为上面承载的一段记忆。”
“愉快的记忆?”尚香问。
陆逊摇摇头,回忆道:“是气馁、酸涩、悔恨、不甘心和求而不得。”
“既然如此,为何伯言会喜欢这个字?”
“因为这是一个提醒,”陆逊望向孙尚香,“时时刻刻警醒臣,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放手;无论如何都不要,再陷入那般无能为力的境地。”
尚香听闻此言,不禁有些出神。顾邵道:“俗话说:‘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教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名字有至关重要的含义,表兄竟不惜更改名字,把这个字铭刻心上,定是有一段痛彻心扉的经历……”
他似是想到什么,自嘲道:“其实,很多事情,我为人父后才懂、发妻逝世后才懂……到底还是太晚了。”
陆灵……逝世了?尚香有些惊讶,偷看陆伯言。他也一定,很伤心罢?
顾邵道:“顾承、顾谭长大后,我定不会限制他们的人生,而是让他们自己去选择,想要做什么事,想要娶什么人。而不是像我一样,日夜悔恨、终日蹉跎。”
“孝则,已经发生的,终非人力所能改变,勿要陷入自责的泥沼才是……”陆逊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间不早了,你还要赶回豫章罢?”
“嗯……风雪停了。表兄也该回府了罢?不妨同行?”顾邵问。
“既如此,”尚香起身,添上披风,“我送你们一程吧。”
三人前后脚行至府门外,顾邵转身,问:“郡主,有件事我知道不该问……你和那刘备……”
尚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陆逊在旁插话:“郡主回了江东,便不会再离开了吧?荆州的风景和人再好,终归不如故里草木。”
尚香顺势道:“是啊。我……不会再走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陆逊和顾邵都望向尚香,又碰巧察觉到对方的眼神,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孝则,你府上的马车到了。”陆逊出声打破沉默。道路尽头,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蹄溅起雪沫子,四角的金铃响个不停。
顾邵道:“郡主,节哀顺变,千万保重身体才是……郡主,表兄,我先告辞了。”
“孝则慢去。”尚香道。
待顾府的马车走远了,她才问:“陆申怎么还不来?方才,他明明说休整一番便来找你的。”
“是么?”陆逊道,“或许是被别的事务缠住了罢。”
两人并肩而立,兀自沉默着,中间相隔的,只有簌簌风声和隐隐梅香。
“伯言,”尚香放轻了嗓音,道,“凝霜的事……对不起。”
“郡主放心,凝霜的仇、郡主的仇,臣都会,加倍向刘备讨回。”陆逊郑重道。
正当此时,陆申从侯府出来,行礼道:“主君,车马已经备好了,可——”
陆逊一个眼神,陆申面不改色续到:“可是小人误了时辰,天色已晚,恐怕无法在天黑前赶回府上。”
尚香想了想,说:“雪深路滑,夜间行路太过危险。若伯言不介意,我同掌事说一声,你留宿侯府厢房,如何?”
“既如此,恐怕只能麻烦郡主了。”陆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