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侍卫挡住孙尚香的去路。
“你好大的胆子!”她冷道。
“世间容貌相像之人何其多,就算你有信印,又如何不会是窃来的,”沈仪负手道,“还需押下去好生审问才是。”
“慢着——”一道浑厚磁性的声音响起,“我能证明否?”
听到熟悉的声音,孙尚香一喜:“三哥?”
月光下,从长街走来一队人马,为首之人身姿魁梧,一头如风般的头发,朗目清澈,谈笑之间,透出义薄云天的豪情,正是孙翊。
“香香,你又打人了?”孙翊急忙凑过来。
“她打了我……”沈回雪急着讨说法,眼泪直掉,哭得惨兮兮的。
“被我家小妹打,很疼吧,”孙翊讪讪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我懂,我懂,嘿——”
孙尚香默默看着自己的傻哥哥,被妹妹追着打,好像还很骄傲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呜呜……嗝……呜呜……”沈回雪见孙翊似是个讲理的,哭得那叫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孙翊见状,惊讶道:“有这么疼吗?那是下狠手了。”
他手握成拳,似是要发作的样子。
沈回雪柔弱地点点头,再痛苦地呻.吟几声,等着孙尚香挨训。
“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孙翊怒喝。
众人皆是一凛,不少人幸灾乐祸准备看戏。
只见孙翊捧起孙尚香的手,呵了口气,柔声问:“香香,手没打疼吧?三哥带了金创药。没气坏吧?有你最爱的糕点哦。”
“……”
孙尚香没事,沈回雪倒是快气晕了。
“三哥,”孙尚香看着孙翊的眼睛,“她,骂了大哥……”
“什么?”孙翊表情都写在脸上,此刻他剑眉倒竖,眸光似刀刮来,轻轻推了下孙尚香,“你先走,三哥处理就是。”
“你别冲动。”
孙翊捏得拳头“咔咔”作响,微笑道:“好,我——不——冲——动——”
孙尚香四位兄长中,三哥孙翊最像大哥,果敢骁勇,只是喜形于色,脾气暴躁,没少挨骂。
父亲说他是“脱缰的烈马”,孙翊依然我行我素。也是,孙尚香实在也想象不出三哥像四哥一样温良会是什么样子。恐怕太阳会从西边出来。
就像现在,答应“冷静处理”的孙翊正和沈仪“比试”拳脚。
沈仪一介儒生,锦衣玉食,哪是孙翊对手?
孙尚香如有所感,回眸,正和盛千月对视。她躲在沈回雪后面,身躯瘦小,眸光却锐利明亮,直勾勾看着孙尚香,里面有冲天蚀骨的怨怼。
孙尚香如被泼了凉水,一个激灵。
那目光是真冷啊。
比月色还冷。
好像有一千把利剑,要将她刺穿。
然而,孙尚香一眨眼,一切似都消失不见,盛千月隐在夜色里,隐在哥哥姐姐后面,小小的一只,瑟缩而无害。
或许是陆府门口的骚动引起了府中人的注意,“吱呀——”陆府府门大开,扈从分列,陆家家主走出门来。
陆议依旧一袭白衣,染上了些许月色的温柔,眸光淡然,行礼问好。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年纪稍轻的少年,眉宇间锋芒毕露。恍惚中,她看到和盛千月一样的目光。
他们同孙尚香擦身而过,她怔怔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沐浴月色,朝沈回雪而去。
沈回雪左一个“伯言哥哥”,右一个“伯言哥哥”的,目光痴痴看着陆议,还扬起一抹娇羞的笑容,这是在等陆议救她?
孙尚香抱臂,目光不自觉飘向陆议,心里胡乱想着。
劝架被打的不在少数。陆议这弱不禁风的身板,三哥一只手就能把他掀翻。
先前陆议同孙尚香说过那些话,她未尝不纠结。毕竟,害死大哥,这些大族脱不了干系。今日又欲刺杀她。她如何能同他们合作?
现在孙尚香是看清楚了,陆议身为陆家纲纪门户,同其他世家子弟一起长大,交情甚笃,怎么可能和沈回雪等人不是一条心?
然而,不知陆议和三哥说了什么,三哥先是惊讶,然后退开来,留下鼻青脸肿的沈仪。
沈仪愤愤不平地指着沈回雪和孙尚香,面色激动地和陆议诉说,陆议依然面不改色,说了一句话,沈仪也怔在原地。
孙翊带着士卒朝孙尚香跑来。
“香香,你没事吧?”
她仰头看着三哥,娇俏一笑:“三哥,陆议和你说了什么呀?”
“嗐,”孙翊和她向前走去,“你同那陆伯言几时认识的?他既然愿意为你处理这事,我也就不便插手了。毕竟这些世家盘根错节,一个弄得不好,又要被二哥唠叨了。”
孙翊想起孙权那些大道理,不由得一个激灵,捂住耳朵:“刚被他训了,一定要把你安全带回吴宫,好生管教,一个女孩子家到处乱跑成何体统……”只觉耳畔有无数蚊蝇嗡嗡。
“三哥,我看陆议分明是在袒护沈家,”她抓住孙翊的手臂,道,“这些世家大族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指不定我们走后,会如何说呢。”
“咦,香香,数日不见,变聪明了呀?”孙翊爽朗一笑。
孙尚香捏紧了拳头,孙翊缩了下脖子,讪讪改口:“我们香香一直很聪明,只是之前沉迷于练武,嗯……管他怎么处理,反正沈仪也打过了,不亏。陆议陆伯言,小小年纪,便可为陆家顶梁柱,此人绝不简单。我卖他个面子又何妨?况且,正愁没人接手烂摊子,我又何乐不为呢。”
“只怕沈仪那边也是这般想法。”孙尚香心中暗道。
寥寥数语,化解一场矛盾,还让彼此都觉得自己赚了。陆议啊陆议,可真有你的。
这是小矛盾,若是孙氏淮泗集团同江东大族的矛盾呢?陆议,你可能化解?
“我依稀记得,当年大哥在袁术手下做事,引父亲余部攻打庐江太守陆康,陆氏宗族百余口,死伤近半,陆康亦旋死,却不知陆伯言同陆康是何关系。还得问问二哥才是。”孙翊若有所思。
“还望三哥多予我些时日,”孙尚香亦从沉思中抬眸,“不必麻烦二哥,陆议葫芦中买的什么药,小妹一探便知。”
她一边跟着孙翊走,一边搜肠刮肚,没注意孙翊喊了她几声。
忽然,一只手搭向孙尚香肩膀,她下意识扣他手肘,转身抄手,正要将他摔出。
“香香香香,是我呀。”孙翊痛呼。
“三哥?不好意思……”
“道歉干嘛?”孙翊反倒不乐意了,装模做样伸了个懒腰,“三哥正好好久没疏通筋骨了,嚯,现在一下经脉都通了……”
孙尚香无奈地扶额。
“香香,你既然和女眷们闹掰了,再和她们一起住也不太好。我同陆伯言商量好了,陆家此处别院,堪供歇脚。三哥守着你,也安心。”
她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三哥,我同外男相见已是不妥,怎可再居于陆家别院?”
“哟,这会儿开始扯这些了啊,”孙翊打了个呵欠,推开陆府别院的门,“独行千里没提,和沈仪过招没提,现在知道你是女孩子了?我看你是信不过陆伯言,闹别扭吧!”
“孙陆两家有世仇,说不定——等等?三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孙尚香灵光一闪,一切豁然贯通,“怪不得一口一个‘陆伯言’,叫这么亲近,是他告诉你的?”
孙翊哈哈一笑:“他是个有心思的。此处风景不错啊。”
确实不错。陆府别院中,池广树茂,台馆分峙,回廊起伏,水波倒影之下,水上水下两座园林梦幻般交织。引路之人手提四方屏灯,中穿花鸟,清雅如画。孙尚香沿路而行,放目,只觉荷风拂面,烟水弥漫,有天地茫然、遗世独立之感。
“香香,世异则事异,”孙翊道,“仇恨,有时候不得不让位啊。”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她垂眸,“那,如果是害死大哥之人呢……三哥可会如此举重若轻?”
孙翊沉默了,直到引路之人行礼退下,他才面向孙尚香,沙哑着嗓音开口。
“香香,你知道我的选择,”孙翊摇摇头,“有朝臣言,我同大哥最为相似,应继承大业。可,我做不到二哥那样……永远做不到。我会将杀大哥的人千刀万剐,诛其九族——不顾一切。”
“那三哥就会明白,我为何反感陆议——为了利益,家仇且不顾,该是何等冷心冷性之人?一朝可为利益合作,一朝亦可因利益背叛,”孙尚香轻声喃喃,“至于二哥……确实和我们不同。从父亲去后,他就一直是那种冷静自持的样子,斟酌损益,精打细算。”
“啊,原来如此,”孙翊恍然大悟,“从某些方面来说,陆伯言和二哥是挺像的……话说,你离家出走,莫非是因为?”
她颔首,乌黑的眸子隐匿了亮光:“我和二哥大吵一架。”
孙翊长叹一声。果然,小妹的性子就是这样。刚烈不羁,也只有她能把性度弘朗的二哥激得口不择言。
猜想得到印证,孙翊反而愁眉苦脸起来:“香香,不如你明日就随我回吴宫?”
“我要留在此处。”
孙尚香同孙权水火不容有段时间了。孙权十五岁便为阳羡长,兄妹两人见面愈少,闹的次数是少了些,但隔阂始终存在。如今孙策被刺杀,孙权却表现得冷静自持,还令手下对嫂侄“多加保护”,禁闭以防夺权,难免令她心寒。
“香香,你别和二哥赌气了,你不是很讨厌陆伯言吗?留在此地亦是不妥!”
“我……”孙尚香低头看着池面,一阵风吹来,灯火和月色融成一片,她有点看不清自己了。
如果同意和陆议合作,那置家仇于何处?如若不然,父兄基业又何以稳固?
“我留下来,不为赌气,只为父亲和大哥的基业。”
“至于二哥说的那些话……”
“我会找到答案。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