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溶溶,夜凉如水。顾邵与陆议秉烛夜谈。橘色窗纱上,映出两人的黑灰剪影。
“表兄,你已弱冠,总该娶妻了,”顾邵跽坐案前,倒酒,“你将入仕,若有一个圆满的家室,有利于前程。”
“不急,”陆议放慢动作,接过酒盏,“你也知道,世家子弟的婚姻,不由自主。只看门第利益,结两姓之好。凑合凑合便是一生了。几时成婚不是一样?”
“表兄尚且年轻,怎会存此等心思?”顾邵仰头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过你说得对。姻缘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能自专。”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
陆议斟酒,笑问:“舍妹陆灵可是不合孝则心意?”
“没有,陆灵表妹和我自幼便有婚约,我同她远远见过一面,知她模样乖巧,娴静淡雅,可是,我只是……”顾邵垂头,手捏酒爵,斟酌用词,“只是,我想自己选择一回。”
“自己选择一回?”陆议怔愣片刻,浅啜一口,只觉喉头一阵辛辣,流入心田却化为苦涩。他缓了缓,道,“那,你同陆灵的婚事……”
“抱歉,表兄。陆灵定能觅得比我更好的良人。”顾邵满怀歉意。
事实上,他费尽心力为陆议入仕一事,除了因着亲缘,更怀有对陆家弥补的心思。如今终于将心里话说出,松快不少。
陆议只顾垂眸斟酒:“你若存此心,我阻拦亦是无用。只是,婚姻毕竟是父母之命……”
“我定会说服父母,也会登门向陆家赔礼道歉。到时候,只管说是陆家先向顾家退亲便好,如此,也不会拖累陆灵妹妹。”
陆议不语,顾邵抬眼看他:“表兄,你会理解我的——你一定是遇到过那个特别的良人,对其余人,才会是‘将就’吧?”
陆议举杯喉头几滚,清香的酒入喉便化作万千思绪:“不过是十三年前的一场阴差阳错。再次重逢,恍如隔世。”
“哦?”这下彻底引起了顾邵的兴趣,“十三年前……你在舒县读书之时?”
陆议握着酒爵,颔首道:“那时,父亲病故,我随从叔父在舒县读书,恰遇伊人。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她就是——”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女子是舒县人?”顾邵听得入神。
陆议不回答了,只反问顾邵:“孝则所思,又为何人?”
“她啊,”顾邵想了想,不禁扬起一抹笑容,“她是最特别的,早先听闻她‘纵横不法’,我还在想,她这等出身,父兄又都拿命宠着,如此也不奇怪。只当过客相处便是。
“没想到,她十分温柔有礼,对下亦是如此,我便好奇那传闻从何而来,”顾邵道,“直至一日,我见她身着一袭窄腰红裙,携十余武婢,当众鞭打鱼肉乡民的恶霸,官差也拿她没办法。她提刀说,包庇恶霸,官差也有责任,她乃是堂堂江东郡主,要叫人好好查查衙门的账目……”
“江东郡主……”陆议抬头,心中猜想几乎已经得到印证。
“她不喜琴棋书画,我可以慢慢教她。她喜欢天上的鸟雀,我可以帮她捉住;她想练字,我会赠她最好的笔……母亲自幼教育我,娶妻,要娶贤良淑德,要取工于琴棋书画的。可她一样都不符合——但我就是心仪她,”顾邵抬眼,只见陆议面色凝郁,手指紧紧攥着酒爵,只当他心中为了陆灵不平,自嘲道,“表兄,你应该也不会懂吧?”
陆议不语,端起酒爵,晶莹的酒水倾洒而出,染深了衣袖,掩住了神情。
“我一定会说服父母,向她提亲。”顾邵坚定道。
“议今日身体不适,便先歇下了,孝则,请自便罢。”陆议放下酒杯。
顾邵见他神色冷漠,以为是先前方提了同陆灵退亲之事,又转提向另一女子提亲之事,惹怒了他。
也对,他毕竟是陆灵的哥哥,只是他平日太云淡风轻,今日之酒又太过浓烈,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顾邵暗恼,只得先告退,来日再向陆议赔罪。
顾邵走后不久,陆家族老上前来,为陆议添了一件锦绣披风。
“族老,你说,若我娶孙氏女,如何?”陆议按住他的手,忽然开口。
族老混浊的眼睛闪过一丝错愕:“伯言,你喝醉了。”
陆议怔愣片刻,垂眸,一面自己拢好披风,一面道:“今日是有些不胜酒力了。方才胡言,希望族老莫要介意。”
“伯言,你自幼懂事,但也不能处处委屈了自己,你父母去得早,我看着你长大,说句僭越的话,将你视如亲子一般,若你有心仪女子,只要不是孙氏……”
“族老莫虑,眼下局势动荡,我并非一人,而是代表了陆氏全族。我的婚事,自是要好生思量的。绝不会操之过急,”陆议起身道,“今日月色不错,议出去醒醒酒。”
深秋夜里,迎面冷风带了肃杀的寒意,陆议拢了衣襟出门,近侍陆申挑灯跟在他身后。
“主君,吴侯府上可真大。”陆申道。
“就在别院转转吧,勿扰了府中清净。”陆议走过廊桥,只见水面映着一轮破碎波动的圆月,宛如梦幻。
他走近些看,忽听院墙后有女子窃窃私语声传来。
“好嫂嫂,你就给我算一卦吧。”
“香香,说什么呢……我和你三哥还有一月才完婚。”
“你在我心中早便是无可替代的三嫂了……不过,若是嫂嫂不想算卦,我也不会强求。”
“好啦,逗你玩的,你看看我带了什么?”
“蓍草?三嫂果然疼我!”
两人似乎远去,声音渐小。陆议惊觉自己站在此处,不觉做出穿嵛探耳之举,于是提步离开,忽然两女子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伯言今夜也出来赏月么?”徐卿云问。
“郡主。徐姊。”陆议行过礼,抬眼,只见两人身着素净,皆披披风,尚香仍着妆容,在月色下,更添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然而,当她笑眼弯弯时,陆议却更不敢直视了。
“多礼什么?”孙尚香摆摆手,“伯言,要算一卦吗?”
陆议本想拒绝,看了眼尚香,道:“久闻徐姊卜筮灵验,若能得卜一卦,议荣幸之至。”
徐卿云应下,当即命侍从准备。孙尚香笑道:“别院清幽,水月相映,自有一番意趣,还担心叨饶了伯言……还好,你也没睡,既如此,不如在庭院中摆瓜果佳肴,一同赏月闲谈,也不负今夜月色。”
陆议颔首。
少顷,仆从布置完毕,尚香同陆议分坐于徐卿云左右,三人各据一方,坐于月下。
“谁先呢?”徐卿云问。
“伯言先吧。”尚香正襟危坐。
“那好,伯言,你心中默念自己所要问的问题。”
陆议颔首,心中询问自己的仕途。
只见徐卿云手持一把蓍草,取出一根放在身侧,将其余一分为二,又从右边的蓍草中取出一根,放在左手无名指同小指间……如此推演了不知多久。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徐卿云道,“‘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已具备成就大事的才能,应积极会见王公,求得将恩德普遍施予人的机会。”
徐卿云念叨着,又摆弄了下蓍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终至大吉之兆,或可垂耀千古,只是……‘亢龙有悔’,终将有所悔恨。”
“终将有所悔恨……”陆议喃喃。
他读过四书五经,知晓徐卿云乃是用《易》占卜,只是,没想到他会得到“乾”卦。
孙尚香听得认真,秀眉微蹙,片刻,笑道:“伯言此乃大吉之卦,至于悔恨,人生天地间,有多少人是能全然无悔的呢?”
“香香所言甚是,虽不知伯言所卜为何,不过,这已经算很好的结果了。”
徐卿云笑着收好蓍草,又道:“香香准备好了吗?”
孙尚香盯了眼陆议,心中默问姻缘之事,颔首。
徐卿云如法炮制,片刻,忽然皱起眉头:“‘明夷,利艰贞。明入地中,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
“这……”陆议也皱起了眉头。就算他不通卜筮,也知明夷之卦不吉之象。
“‘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徐卿云过了许久,才道。
“箕子之明夷,利贞。”
“徐姊所言何意?”尚香问。
“香香所卜之事,并不顺利,中途会蒙受大难,就如太阳沉入黑暗之中……有远行之苦,且终将囿于世人言语,”徐卿云轻轻吐出一口气,“还好,明夷利坚贞,只要你坚持本心,终将得到吉兆。”
“谢谢徐姊。”语罢,尚香却罕见地沉默了。
陆议道:“如果知道最后是吉兆,前面再深沉的黑暗,也不会那么难熬吧。”
尚香点点头,忽然向徐卿云道:“徐姊不日将和我三哥成亲,可有为自己占卜?”
徐卿云摇摇头:“不可自占,不能二占。”
“也是,”尚香笑道,“反正三哥在徐姊面前这般木讷,绝不可能欺负徐姊,就算有,你告诉我,我帮你打他。”
徐卿云掩唇笑道:“香香,你放心,我和翊郎早便立誓,此生绝不相负。他不负我,我定不负他。”
“哟,那不必占卜也知,三哥三嫂定是白头偕老,恩爱不疑,”孙尚香狡黠一笑,压低声音道,“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香香,你,你说什么呢。”徐卿云脸颊微红,并未反驳。
“我好羡慕三哥啊,能有徐姊这样温柔貌美,又善占卜的佳人相伴,相知相惜,共度一生。”尚香望月感慨。
“郡主也定会有一人相伴,不离不弃,携手终老。”一旁,沉默许久的陆议插话道。
尚香自嘲一笑:“是吗?”
“那当然了,”徐卿云道,“我们香香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儿。”
尚香不由得想起徐卿云的谶言。
月色迷离,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桂花的香气,一二好友赏月聊天。尚香想,若是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刻,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