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想出宫吗。恭喜她,她自由了。”
崔有仪这样说着,照旧是神色如常,李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接着便又跟着多说了几句:“你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做不了什么聪明事了。你可知道,那郡主之位,是如何轮到你头上来的吗?”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如今的陛下同意践位,也不阻止刘辩被你们鸩杀的条件就是让我当郡主,将我保全下来。虽然我不知朝中动向,但我也能料想得到,陛下如今在朝中应当也无甚实权,一切都由你们相国做主。不然,他也不会放任权臣鸩杀皇兄而不管。这两兄弟不管谁在位,都会是个好皇帝,只可惜……”
李儒嗤笑,将崔有仪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只可惜,如今的朝堂,已经是相国大人的天下了。”
“是吗?”
听到这里,崔有仪终于轻飘飘地笑了起来,她扬起眉梢,开口时声量不大,却分外有力:“那我们,走着瞧吧。”
袁绍在冀州购置的屋舍不算太宽敞,勉强能住上几个人。毕竟他离开洛阳那日,将自己的那幢宅邸连同还没来得及换成银钱的东西一并焚去,一路上的开销也没法为他俭省太多银两,等到了冀州,便难免要将就一些。好在随行的绿绮心细,一切都能最大限度地为袁绍布置妥当。这倒让袁绍心下也宽慰许多。
袁绍刚在冀州安置下来,董卓便差人送了封赏的诏书给他,说他声名远播,又出身四世三公,自当治理一方土地,成就一番事业,所以他愿意不计前嫌,封赏袁绍为渤海太守。
袁绍看了这诏书,只想冷笑。
成就一番事业不假,可堂堂丈夫,怎能屈居渤海,奸臣弄权,便装聋作哑,视若无睹呢?
于是,袁绍信手一挥,将太守官袍丢到了一边去,起身转头便去了书房,唤绿绮取了纸笔,给故友曹操写了一封信,简单讲了讲近些日子在渤海的近况,叫他安心,而后话锋一转,下笔如飞地写下一行字:“我欲集兵练卒,扫清王室,君欲何为?”
最后一笔落下后,袁绍便想起了崔有仪当初的一番话。
“我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这天下不会再好了,我只不过想看看,那被寄予厚望的人,是如何在这泥潭里成功走到岸边的。”
袁绍这样想着,兀自笑了笑,提笔将手中的信折好,封缄严实后,这才又将它丢到了桌子上。一旁的绿绮见他数日来,难得终于展颜,也跟着舒展了眉目,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问道:“袁公子,近来可是有什么开心事?”
绿绮话刚出口,就觉着不对,忙低了头去,一叠声地道歉:“对不住,袁公子,是绿绮一时失言……”
袁绍却并不介意,相反,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身旁的绿绮,问道:“绿绮啊绿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的我也很可怜?”
绿绮看着袁绍,想他这一路行来,自打回了袁家便未曾过上一天顺心的日子,如今更是蛰居冀州,困于方寸之地不得脱身,不由得实实在在地冲着袁绍一点头。她一点头,袁绍就笑了起来,说道:“你这姑娘,倒是个实心肠。”
说着,袁绍一伸手,便猛地推开了他们面前的窗,窗轴吱呀一声响过,院落外便扑啦啦地惊起几只飞鸟,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飞去。绿绮的目光便不由得跟着那几只飞鸟,一起到了天尽头那边的方向去了。
袁绍见她这副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绿绮,你看,这些飞鸟,虽然它们整日栖居在我的院子里,可是只要有风,它们还是会乘风而起,谁说我袁本初……不能等来属于我的东风呢?”
“且看吧,早晚有一天,我也要乘风归去。”
曹操收到袁绍的信时,是在王允的生日宴上。
王允其人年轻的时候通习经传,深谙骑射。起初担任郡吏的时候,就下令捕杀为全县巨害的宦官党羽,是以到了如今,这位王大人在朝中仍是颇有名望,今日下朝之时,他忽而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句今日是他生日,邀请朝中众人去他府中喝酒,袁绍那封信送来时,曹操也已经在王允府上了。那送信的人遍寻曹操不见,竟然摸索到了王允府上来,好在此时府中众人早已经酒过三巡,面酣耳热,无人察觉他的异状。
曹操一边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声这随从鲁莽,一会儿回去后非撤了他的职不可,一边又飞快地展开了信,匆匆将那几行字一扫而过。
“我欲集兵练卒,扫清王室,君欲何为?”
拆开信时的曹操也是喝了几杯酒的,看到这行字的他只觉得胃里的酒气忽而之间蒸腾上来,将他丢尽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心在燃烧,血在燃烧,肝胆亦在燃烧,而他抬起头来,却见满座之人皆是满面愁容,有人再低头喝闷酒,一杯接一杯的心酸苦胆饮下,有人在掩面而泣,哭着暗无天日的朝堂和动荡不安的天下。
曹操看着看着,忽而放声大笑。
一时之间,众人又惊又怒,王允更是拍桌怒骂,曹操却是也不恼,一甩宽袍,站起了身,说道:“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难道还能哭死董卓吗?我笑,笑的就是你们这些人只知在这里哭哭啼啼,而无一人能杀董卓!我曹孟德虽不才,但我能断董贼头颅,悬之东门,以昭示天下!”
王允听闻曹操此言,神色忽变,忙起身将他引到走廊尽头的内堂,这才压低了声音询问:“你说你有办法,可是真的?”
曹操也跟着将声音渐渐压低,说道:“如今董卓很是信任我,这才让我有机会接近这家伙,我早就听闻司徒有把七宝刀,若是能借此刀来诛杀董贼,我虽死不恨,而想来你那把刀也定会高兴的。”
王允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这才想起他年轻时崇侠尚武,找乡里有名的铁匠打了这口宝刀,以珠玉镶嵌,作北斗星状,故名七星宝刀。后来他去郡中赴任,便是用这把刀斩杀无数宦官,如今朝廷晦暗,他侠气也渐渐湮灭,不复年轻时那般满腔壮志,这把刀便也跟着落了灰。
曹操说得不错,若是以此利刃斩杀乱臣贼子,它定是也要再度发出铿锵铮鸣的。
王允这样想着,不由得捋着胡须,连胜感叹道:“孟德果有是心,当真是天下的大幸事啊!”
说着,王允便起身,亲自为曹操斟了一盏酒,又为他取了那把刀来。曹操将这刀藏入怀中,一甩袖,踏着夜色离去了。
刘辩走后,整个永安宫便陡然空荡荡了起来。崔有仪又得封了郡主,如今册封的诏书就可以送到她手里,到时候崔有仪就可以借着这所谓册封的理由回清河去,自然也不必住在那阴森森的永安宫里。但到底还是没到出宫的日子,崔有仪又仍是以宫女身份自居,所以这几日,她索性搬到了刘协身边去,伺候这孩子的饮食起居。
“清河离洛阳远着呢,你怎么非要去哪里?我明明已经最大限度地为你争取好地方了。”
听到刘协这样说,崔有仪不由失笑,在心中暗道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却又不便多说些什么,只好给他夹了一片青笋放到这孩子碗中去,笑着说道:“因为我的老家在那边啊。”
“你不是高阳县人吗?”
刘协有些惊讶,脱口问了一句后,就想起崔有仪曾跟他说这阿竹不过是个假身份,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半晌才憋出一句问话来:“那你……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的名字又是什么?这些也都不能跟我说吗?”
当然是不能的。刘辩惨死犹在眼前,如今他初登帝位,宫中更满是董卓安插进来的眼线。更何况,阿竹姑娘用这个假名进宫,本就是为了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更不可能再说分毫关于自己的事情。
刘协在心中暗暗笑自己的痴愚,却又难免不舍。毕竟这皇宫中本就没什么值得为人称道的亲情,曾经也许有,未来也许也会有,但在刘协这里,从未曾出现过。可是阿竹不一样,总归是有几次曾给他带来姐姐样的照拂的。可偏偏这个女人像雨像风,像天底下那些轻而易举就会消散的东西一样,他根本留不住。
他留不住,而今天阿竹更是要走了。
谁知道,就在刘协打定主意,阿竹不会说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她却抓过了刘协的手,用指腹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轻轻写下三个字来。
崔、有、仪。
她姓崔,她的老家又在清河……是了,她是清河崔氏的人。难怪,他尽最大的能为想为她选一块丰饶肥沃的封地,却被她婉拒,将封地定在了清河。
他真的留不住她。
一时之间,刘协竟然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