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驾崩了!”
那小黄门哆哆嗦嗦地说完,就将身子低低地伏到了地面上,不敢再说一句话。刘协脸色惨白,下意识朝着董太后望了过去。接着,他就看见董太后捂着额头,昏倒在座位上,身旁侍候的两个宫女乍然窥见山陵崩,也都悲从中来,一边为昏倒在椅子上的董太后打着扇,一边就已经情难自已地落下悲悲戚戚的眼泪来。
到了这个时候,最冷静的人竟然还是刘协,他看着那跪坐在地上的黄门,问道:“父皇他……他是怎么……”
刘协此时虽然有些词不达意,但前来通传的小黄门倒也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陛下他用完早膳的时候,还好好的,中午人、人就不行了……临走之前,陛下还召了何大将军入宫,说是有要事要处理。至于殿下您……”
这样的结果刘协早就预料到了。他的皇兄一旦登上皇位,他一生的路便也要走到尽头了。于是,刘协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
“殿下。奴才在这里祝您早登大宝了。”
谁知道,刘协的话还未说完,那趴在地上的小黄门竟然这样说了这样一句话。刘协一愣,盯着那家伙看了过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呦,殿下,别人不明白,您自己还不明白吗?陛下最疼爱的皇子自然是殿下您啊。他早就有传位给您的意思了。陛下早就想要蹇硕蹇大人来帮助您,陛下驾崩之前,又设立了西园八校尉来分何大将军的军权,所以啊,蹇大人早就因此想要除掉何大人,好让您登上皇帝的宝座呢!”
“不管谁当了皇帝,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做的,是除掉皇帝身边的奸佞权宦,有他们在一天,天下苍生便不得太平安生。这样的人,必须死。”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皇帝。只可惜,女子无法入朝为官,你又没生在那太平盛世,我到底无缘辅佐你。”
那小黄门整个人隐没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刘协正想说些什么,却忽而想到在半月以前,那个叫阿竹的宫女同他说的话。于是,他的眼神就忽而冷了下来,厉声对着那沾沾自喜的小黄门说道:“放肆!如今父皇尸骨未寒,你们就已经为他的皇位筹谋好了是吗?到底是我想要做那个位置,还是你们这些太监!”
没料得到刘协竟然会突然发难,那小黄门愣了愣,顿时吓得抖若筛糠,接连伏低磕了几个头,这才哆哆嗦嗦地说道:“不敢、不敢,奴才怎敢有这样的心思?奴才不过是关心殿下,一时心切情急,糊里糊涂就说错了话,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关心?哼。”
那小黄门又嫌不够,索性稍稍直起腰来,抬手在自己面颊上狠狠抽了几下。他作态时用力十足,几下扇过去,面上红痕立现,刘协冷笑一声,一甩袖子,站起了身,阔步从这家伙身边踏了过去,声音之中的愤懑照旧不变:“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还能惺惺作态到何时……我出去看看,事发突然,我有些担心……”
刘协的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董太后说的。董太后知晓他话中的“担心”究竟是在担心什么,不由得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善。在这宫中,心不狠,如何站得更稳些?……罢了,你若真的想去,快去快回。既然事发突然,定然有很多情况发生变化,你要留心些。”
“知道了。”
刘协匆匆应了一声后,便步伐飞快地离开了太后的长乐宫。他一路衣摆带风,赶往的正是太子刘辩如今居住的椒房殿。然而,等到他远远地望见了椒房殿那一片刺眼的红,他却又有些踌躇地停了脚步,不再向前。
他当真要去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告知给阿竹那个姑娘吗?
刘协在小的时候,就经常爬上宫殿的屋檐,踩着一路的红瓦,向着椒房殿遥遥望去。那椒房殿墙壁之上以花椒树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进行粉刷,是以颜色呈红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猩红的血色。他自幼听得稗官为执掌凤印,高高在上的皇后歌功颂德,称赞那些坐在上首的女人温柔贤淑,极有后妃之德。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那些女人是踩着后宫之中其他妃子的尸骨血肉一步步走上去的?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刘协不知看了多久,只觉得那一片昏昏血色在他的眼底渐渐地泛起了刺目的墨绿,天地之间所有的光源融合在这样一篇猩红墨绿的交织之中,化成光怪陆离的一片。他觉着晕了许多,往复深呼吸几次,转身准备离开。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猛地撞上了一个人,血腥的臭味混着药汤的苦味钻进了他的鼻尖,刘协险些呕了出来,连忙抬头去看他撞见的这个人。
竟然是阿竹。
他愣了愣,才想起来去打量阿竹现在的模样,却不由得一愣,她的衣衫上满是血迹和褐色的药渍,刘协有些嗫嚅,伸手冲着阿竹的衣襟指了指,说道:“你怎么是现在这个样子……这是怎么了?你受伤了,还是……要不要紧?”
阿竹扯了扯自己的衣衫,不甚在意地轻轻笑了起来,冲着刘协摇了摇头,说道:“啊,没关系。陛下驾崩的时候,我在那里侍疾,那病症发作得急,药汤泼了我一身,陛下又吐了血,我的衣服就变成这样了。你怎么跑出来了?这皇宫之中要变天了,你快些回去吧。我也赶着回到皇后娘娘宫中去换衣服呢。”
阿竹这样跟刘协说道,就好像是在宫中最寻常不过的一次相遇,她赶着去为皇后娘娘做事情,而他要去拜见他的父皇,而后在这千秋百代传承下来的汉宫之中,他们还会有数次的相遇。如果没有他人生之中骤然出现的一桩又一桩惨剧的话,确实会是这样的。
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刘协看着阿竹,看她脚步翩跹,像是一只蝴蝶,马上就要飞远,料想着如果皇兄顺利坐上皇位,便应当会为她安排出宫的事情,她很快就要和她之前提到过的那个人里应外合,除尽朝中阉党宦官,还天下一个太平。然而,她也许还不知道,宫中生变,不只是她看到的那些。
“阿竹姑娘!”
刘协尚且还在挣扎,他的嘴巴就已经先大脑一步,出声喊住了阿竹。阿竹脚步一顿,有些狐疑地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父皇与蹇硕密谋,诛杀何进,你注意着些宫中动向。还有,记得通知皇兄,让他……万事小心。”
刘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阿竹说这些事情,但他却只是略一犹豫,便语速飞快地说完,又低下头去不再看着阿竹。而阿竹却好像只是沉吟了片刻,接着便轻轻一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你也要小心,宫中动向未明,我们都不要轻举妄动才行。”
刘协一愣:“……你愿意相信我?”
阿竹轻轻点了点头:“当然。”
这一次的阿竹不再回头,转身便向着椒房殿走去,衣摆翻滚成浪一样的弧度,在这庄严的皇宫禁中像一只蝴蝶般跑得远了。刘协不再上前,只是望了一会儿阿竹的背影,就转身离去了。
崔有仪换好了衣服赶到椒房殿去的时候,刘辩正坐在何皇后的床榻边,安慰着自己那已经哭得双眼红肿的母妃,崔有仪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抓住了刘辩的手臂,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同殿下说,请您随我来一下。”
“……母妃,那您好好休息。我同阿竹姑娘先出去。”
刘辩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何皇后,便随着崔有仪退到了堂屋中去。很快,一见崔有仪面色沉沉,眉间阴郁,他也不由得心中一沉,忧虑地问道:“阿竹姑娘,你的神情不对,是出了什么事吗?”
“刘协那孩子和我说,陛下他临死之前曾与蹇硕密谋,想要诛杀何大将军。想来,他已经属意刘协当继承人,这才想要把矛头指到你舅舅身上去,只是,我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把这话和我说了。太子殿下,你愿意相信他吗。”
刘辩听崔有仪这样说,也难得严肃了起来,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许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这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协弟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应当不会害我。可是……他恨我的母妃。而且,再说了,没有人……”
“没有人不想当皇帝。”
崔有仪将刘辩未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她也知道刘协对刘辩的态度有所松动,可是如今刘宏走得仓促,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交代,一时之间让她失却了应对的法子,而且,何皇后当年对刘协的母妃痛下杀手,就算刘辩如今救过这孩子一命,杀母之仇,如何不让这孩子怀恨在心?
刘协的话可以相信,但绝对不可以尽信。
崔有仪这样想着,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们总要防备着些,眼下我出不得宫,但总要找个人替我们传传话去,太子殿下,你身边有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且行动自如的人,让我传个口信过去给何大将军和袁公子。”
“这个……”刘辩沉吟着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说道,“蹇硕身边的司马潘隐,和我舅舅是早年故交,我们可以托他帮忙。”
“这个人可信吗?”
“……也许。但现在只有他可以信任,总要试试看吧。”
崔有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那便试试。他现在在哪里?尚在禁中吗?若是这样,那我现在就去见他。”
收到皇帝送来的诏书时,何进尚在将军府中饮茶。窗外阴云密布,墨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随时都会降下倾盆大雨。这样的天气,憋闷得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何进俯身接下诏书的那一刻,只觉得心头一突,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腾起来。
“陛下急诏,这是真的?陛下眼下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那为首的黄门司马冲着何进摇了摇头,说道:“唉,陛下有什么事,这谁能说得准呢。如今陛下身边的大事小情,还不是要交给我们这些人做主?何大将军若是不想去,唉,只怕要让我们难办了……”
何进隐约觉得这黄门司马话中有话,一时有些疑惑,不由得偷偷抬起头看了看这前来通传的黄门的模样。而这一抬头,他就愣住了。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故交好友潘隐。何进愣了一下,只觉得潘隐的来意颇为蹊跷,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了。于是,他转了转眼,说:“天色已晚,眼下进宫必然扰了皇上休息,不如各位先在我府上小住一晚,我们明日再动身出发如何?我这就安排府中仆妇为各位大人摆酒设宴,怎么样?”
潘隐听到何进这样说,不由得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脊背也跟着垮了下来,他一甩宽大的袖袍,将诏书又塞了回去,说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走吧,我们这些人,也好尝尝何家的酒宴是什么味道。”
直到待得两个人走到了无人的拐角处,潘隐这才松了口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说道:“谢天谢地,你终于有所发觉。我今日来此传召,就是为了告诉你,先不要进宫。”
虽听潘隐这么说,可何进仍旧是疑惑,他看了看自己昔日的玩伴,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你不想我这时候入宫去,那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情?”
“实不相瞒……”潘隐叹了口气,说道,“陛下此时,人早就不在了。蹇硕那边秘不发丧,只等你进宫,好将你一举拿下,这样才好保证董侯那孩子登上皇位。明日……你就说你病了,莫要再进宫去。”
何进沉默许久,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多谢……不过,多年未见,你怎么入宫去当宦官了?”
潘隐一阵苦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日子苦啊,过不下去了,家里把我送到宫中挨这一刀,还能换些钱回去。罢了,我们这些人啊,飞黄腾达倒还好说,像我,也不过是在宫中熬日子,过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何进这才自知失言,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还是谢谢你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事情。我会小心些。但是,说起来,这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一个宫女,她得知情况有变,又从太子殿下那边听说我和你早些年是故交,所以,冒死过来告诉我这件事情,如今我又是蹇硕手底下的一个小官,这才得了传信的机会。”
“宫女?”何进顿了顿,这才脱口而出吐出一个名字来,“……阿竹?那前来为你传信的宫女是不是叫阿竹?”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这姑娘倒是有意思,别人家的丫鬟宫女都是什么金啊,玉啊,花啊的,她偏偏要做竹子。真是奇怪。”
听到潘隐这么说,何进这才觉出阿竹这个名字的不一般来。这姑娘几次深入宫门,为着的就是帮袁绍做事情。阿竹这个名字并非她的真名,但想来她将自己比作翠竹,定然是不愿意做风中摧折的脆弱蒲苇了。
而如今陛下薨逝,她困在宫中不得肆意出入,他那个妹妹眼下有这样一个姑娘,倒是也能让他放心些。
何进这样想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这姑娘确实不简单。等手中大事结束,我定要好好感谢她才是。不过,虽说眼下情况特殊,事情有变,实在不是个饮酒聚会的好时机。但我们多年未见,总也要好好喝上一杯。我今晚这酒宴,看在你的面子上,也是拿出了十足的心意的。你看在我们昔日情谊的份上,莫要推辞,我们今晚不醉不归。”
何进说着,便要去厨房安排传膳,可刚一转身,就被潘隐一把拉住。何进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潘隐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压低了声量说道:“险些忘记了,若不是说起那个阿竹姑娘,我还当真想不起来。这里有一封信,她托我给你,说是……”
“要让你再帮忙转交一下,是给她主子的。还说,你应当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