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最近阿瞒怎么样了吗?”
崔有仪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袁绍口中的阿瞒是那位曹孟德曹公子。曹操自小便有“阿瞒”这个名字,不过他向来不喜欢,袁绍当着崔有仪的面喊了曹操几次阿瞒,崔有仪当即便见曹操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但袁绍屡教不改,照旧还是阿瞒阿瞒地喊着。
这样想着,崔有仪倒是不甚在意地问道:“怎么了,他又出什么事了?”
袁绍笑了一声,风轻云淡地说道:“哈,是大喜事。卞夫人给他生了孩子。你见过那个卞夫人的,对吧?”
猝不及防便听得袁绍抖落出这等蜚短流长的崔有仪被冷不防地呛了一下,这才回忆起来袁绍口中的卞夫人是何许人也。
这卞夫人,本是洛阳城的一个歌女,家中的人都以从事舞乐为生,曹操在东郡当太守的时候遇见了她,不知什么缘由,竟然去卞家下了聘书,把这个卞夫人娶了回去。
而这位卞夫人,崔有仪确实也是见到过的。当时曹操刚娶了那位卞夫人不久,恨不得走到哪里都带上她,恰好崔有仪有事去找曹操,正撞上这卞夫人。登时气氛便有些微妙了起来,卞夫人桃花眼一转,瞥了曹操一眼,酸溜溜地问道:“这又是哪位夫人啊,曹孟德?”
卞夫人这飞醋吃起来,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那是打情骂俏,崔有仪站在一旁,却像是平白挨了一记刀子一般,顿时觉着如芒在背,瞪了曹操一眼后没讲几句话,她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如今这么久不见,她竟然都和曹操有了孩子了。
崔有仪非是不喜那妩媚多情的卞夫人,只是想到曹操在谯县老家尚有一位夫人,如今离了家做官又这般勾三搭四,实在让她觉着心有芥蒂,此时见袁绍轻飘飘地提起曹操的风流韵事,着实让她心中不适,于是,她皱了皱眉,这才问道:“见过,那又怎么样?”
袁绍本存了些想同她开玩笑的心思,但忽而想到崔有仪到底是女子,虽和她在行伍间混得熟了,却也不当这般随随便便说这些让她着恼的玩笑话,连忙换了语气,说道:“哦,是这样的,那孩子满月酒,你去不去?他请了我,可我总不好回绝何大将军那边的面子,平乐观讲武,我定然是要去的。所以,我想着,你替我去,也好送一份贺礼,如何?”
“我?”崔有仪愣了一下,接着便撇了撇嘴,毫不留情地说道,“算了,袁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你们这些公子哥的夫人怕得很呢。我还是不去了吧,免得像上次那样,又平白无故多出来个男人说要三媒六聘地娶我回家。”
“哎呀,崔姑娘啊。”袁绍佯作苦涩地冲她笑了笑,说道,“这件事你要笑话我一辈子不成?不过,你放心……”
“我那个弟弟早就娶了妻,再想跟你说要把你三媒六聘抬回家做正妻的话,估计是说不成了。以他的性格,断不会委屈了你的。所以,这样的事,我估计你也不必担心有下一次了。”
崔有仪听袁绍又提起袁术来,一时不免有些着恼,正想说些什么,就听到袁绍接着说道:“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吧,而且,满月酒,唐夫人和红珠姑娘都在,你不去找她们叙叙旧?”
听到唐夫人这个称呼,崔有仪不由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袁绍说的唐夫人,是唐燕香,如今荀彧和唐燕香早已经成亲,唐燕香自然该被叫做唐夫人。而之前崔有仪本就和荀彧说好,要去喝他的喜酒,可没想到黄巾乱起,一时当真没了机会。如今局势渐稳,唐燕香和荀彧又要到曹操家的满月酒宴上去,那崔有仪倒也找不到不去的道理来了。
这样想着,崔有仪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去就是了。正好我已经许久没见唐燕香了。”
几日过后。平乐观下。
袁绍到了平乐观才知,刘宏果然大手笔,竟然当真在平乐观那里斥巨资盖了一大坛,祭坛之上建十二层五彩华盖,打眼一望也估摸着有十丈高,而就在祭坛的东北方向又建小坛,再建九层华盖。
此时,在祭坛周围已经是三军列阵,步兵横列,数万将士结营为阵。刘宏亲自出来检阅,驻大华盖下,而何进驻小华盖下。礼毕过后,刘宏身披甲介马,自称“无上将军”,绕阵三圈而还,这才下旨诏令何进率领全军驻观下。
“陛下要在平乐观讲武?如今天下形势尚未分明,当真是铺张浪费,穷奢极欲。也不知道这一遭要搜刮多少民脂民膏呢。”
袁绍站在台下冷眼旁观,不知怎的,就忽而想起崔有仪那句话来,他在抬眼望去,便觉得这巍巍高台也不过是无数百姓的尸骸脂膏而堆叠起来的巨大坟墓。
而坟墓之中,葬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围观众人各怀心思,却都纷纷抬头望着高台之上的刘宏,袁绍也不例外,他隐没在众人之中,也跟着抬头望去。站在高处的刘宏已经看不清他的容貌,声音也被高台上的风吹散了不少,远远望去,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木偶。
天外有天,这高台之上一等一尊贵的人,也不过是个傀儡,不知道被哪一处的引线牵引着扯动筋骨,上演这一出大汉恢宏的大戏。而台下的人亦是傀儡,刘宏振臂,他们高呼,向着这岌岌可危的将倾大厦呐喊朝拜。
当真无趣。黄巾起义不平,黎民百姓不救,竟然在这里演一出龙气大盛的戏码。
若不是还顾念着天家威仪,袁绍此刻当真想要转身就走。
在这样一片喧嚣之中,袁绍便越是能想起崔有仪来。想到在汝南袁家他们的那次见面,那个时候的崔有仪尚且没脱去闺阁中的稚气和柔弱,但明眸中却像是燃着两团火,一路烧到了他心里去,将困住了他六年的灵堂烧成灰烬。
她说,等到哪一天,他看不清前路怎么走,她亲手为他落子。
袁绍在心里默默地想,很快,就要到了她能亲手落子的那日子了。待到黄巾之乱平息,宦官被尽数诛杀,便是他袁本初能放开手脚在朝堂之上大步前进的日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大风萧萧,忽而之间响起一片惶恐的尖叫声。
袁绍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那高台之上的人影摇摇晃晃,一个不稳,便跌下了祭坛。
一时之间,群臣惊怖,恍然失措。
就在刘宏跌下高台的那一刻,另一边的崔有仪才刚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双脚踏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她莫名觉着心口一突。
崔有仪一愣,下意识向后看去。然而身后空无一物,方才载着她停下来的马车也已经疾驰出去老远,只剩下一股浓浓的烟尘在空中缓缓散尽。
“怎么了,崔姑娘?”见崔有仪猛地一回头,搀扶着她下车的小厮便也跟着回过头看去,“是忘了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找人帮你追回来?”
“啊,没事没事。没什么忘记的。”崔有仪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冲他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的,别担心。我们进去吧……”
“崔姑娘?你来了!我还等着你呢,快来看看我们家瑛瑛的小孩!”
崔有仪话音未落,曹操就猛地一推门,迎了上来,带了些许炫耀的意味一般,拉住崔有仪说道:“这孩子的长相随他母亲,生得好看!”
一旁的卞瑛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抬手以袖掩面,说道:“你又在开玩笑了,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哪里能看出来好不好看?快别在崔姑娘面前丢人了。”
听卞夫人这样说,崔有仪倒是也放心了许多,又去抬眼悄悄打量她神情,窥见她不似上次见面那般介意,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来,笑着说道:“有些小孩子生下来就能看出好模样的。卞夫人这般好看,小公子定然也和母亲一样好看。”
“哎呀,好看有什么用,我倒是希望能像崔姑娘一样聪明。”卞夫人上前,一把挽住了崔有仪的手,说道,“你还没见过我儿子吧,走,我们看看小娃儿去。”
猝不及防便被挽住手臂的崔有仪愣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曹操,冲着他笑了笑,说道:“你且去和客人们喝酒,我去看看你们家的小公子去。”
曹操的二公子年纪尚小,还是个刚满月的孩子,崔有仪走进屋中的时候,那孩子还在睡觉,奶娘就在一旁轻轻摇着摇篮,见崔有仪和卞瑛进来,便冲着她们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崔有仪和卞瑛坐到了一边去,轻声问道:“取名字了没有?”
“孟德给他取名曹丕,字的话估摸着要等到他弱冠那年,还早着呢。”
卞瑛这样说着,崔有仪就看见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自家小孩柔软的面颊。
丕,光明、伟大,象征着丰功伟业,宏图大计。看来曹操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啊。
崔有仪这样想,冲着一旁的卞瑛笑笑,说道:“看起来,曹公子很喜欢你,也很喜欢这个孩子。还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呢,这孩子将来也一定是个出色的人。”
谁知道,听崔有仪这样说,卞瑛却只是深感忧虑地叹了口气,说道:“未来怎么样,谁还都说不准呢。”
崔有仪有些茫然,转过头去冲着卞瑛眨了眨眼,正想问为什么,倒是卞瑛先脱口而出问了一句,说道:“主家的那个丁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有仪这才意识到卞瑛是在担心些什么。丁夫人和曹操早在很久之前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有着正妻的位分,前头还有一个大公子曹昂养在身边。未来卞瑛早晚有一天要和那位丁夫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如今的她虽有“夫人”的身份,却不是正妻,难免心中忧虑。
……曹孟德你真是坏事做尽。
崔有仪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卞瑛,可她实在不懂内宅中的事,她的父母向来恩爱,相敬如宾,父亲也从没有纳妾一类的行径,是以崔有仪此时也吃不准曹操这家伙的想法,她看了看卞瑛,便只得沉默,转头看向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我可以抱抱他吗?”
卞瑛并不介意,摆了摆手,说道:“你抱,你抱,小心着些就行。”
于是,崔有仪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摇篮中去,轻轻托起这孩子的肩颈,将他圈到了自己怀中来。感受到异动的孩子幽幽转醒,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向着崔有仪看去。接着,他伸出了手,缓缓握住了崔有仪垂下的发,将那一缕发丝攥在了自己手中。
卞瑛喜道:“你看,崔姑娘,他很喜欢你呢。”
崔有仪抬起空着的手,用指腹轻轻抚摸过这孩子的面颊,新出生的孩子皮肤柔软细嫩,她的指尖在上面掠过,心里也跟着泛起近似于涟漪一样的暖意来。崔有仪想起曹操同她炫耀这个孩子时的张扬,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似喟叹,似安慰一般对卞瑛说道。
“卞夫人,你也不必这般担心,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