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最后在椒房殿前停下,有宫人引着崔有仪向内中走去。今日她没再穿那日歌姬的衣服,加之进宫拜见,难免要穿得隆重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布料缠裹,早就让她苦不堪言。此刻进了殿中,有侍女绕在冰鉴旁打扇,她才稍稍觉着凉快了些。
崔有仪刚想放松下来,却见中郎将何进虽已经不在宫中,但眼下何皇后与刘辩都在,且观何皇后神情,确无一丝要与她叙旧的意思,崔有仪便料得何皇后应当是知晓了她七八分意思。是以她也不想着绕弯子,长舒了口气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皇后娘娘,阿竹也不掖着藏着了。直说来意……皇后娘娘不会见怪吧?”
何皇后冷笑,染着蔻丹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说道:“本宫喜欢爽快的人,而不是绕着弯子将诗文写在手帕上骂我的女人。说吧,有什么事?”
崔有仪见何皇后冷笑,只觉得方才散去的汗水此刻又顺着后背爬了下去,她抬手抹了抹额角,说道:“阿竹是来给皇后娘娘道喜的。”
这话一出,何皇后尚且没有反应,却听见一旁的刘辩“嗤”的一声就笑起来,何皇后恶狠狠地瞪过去,刘辩这才挺直了腰背,正色道:“咳咳……阿竹姑娘,你倒是说说,如今这后宫之中,闹作一团,哪来的喜事呢?”
“这还不简单?皇后娘娘贤明圣德,稳坐中宫主位,治理后宫有方,怎能不喜?中郎将大人虽不在,但不日便要晋升大将军,怎能不喜?至于最后……”
崔有仪抬眼,望向那面容俊美的太子,缓缓说道:“太子殿下年少有为,皇上舐犊情深,怎能不将储君之位送与他?这便是最后一件天大的喜事。”
何皇后听了这话,骤然心惊,睁大了眼去看她,倒是刘辩面色平静,大大方方地对上崔有仪的视线,打量起这个姑娘的样子来。
先前何进说袁绍府中的歌姬阿竹尽态极妍,举手投足都是一股潋滟风情,可如今见她,刘辩却只觉得这姑娘不像任何他见过的那些盛开在院中的花,倒像是……
一支离弦的箭。
想来,这女人之前做出那副娇滴滴,笑盈盈的样子,也不过是她的伪装。这阿竹姑娘的身份,大概也不会是真的。
有趣。
刘辩弯着眼稍,饶有兴趣地问道:“哈,阿竹姑娘,你到底是谁呢?”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可以是袁绍府上的阿竹姑娘,自然也可以是别人。”崔有仪稍稍低下了头,错开了刘辩的视线,说道,“但是,只要你们想,这三件喜事,便都可以成真。”
何皇后到底是不喜欢她的语气,冷冰冰地开口说道:“阿竹姑娘真是好大的口气。那不如,你便好好说一说,要如何做呢?”
崔有仪听了何皇后的话,坦然自若地回应道:“不是我该如何做,而是皇后娘娘该如何做。毕竟,现在是你们需要我的帮助。”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母妃莫急。且听听看她要怎么说吧。”眼看着何皇后那端方温柔的模样装不了几秒钟便要原形毕露,刘辩连忙前倾身子,看着崔有仪问道,“阿竹姑娘,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简单。我受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所以,只要皇后娘娘能为失势的宋家求求情,让陛下放过宋庶人的父兄就可以了。我想,只是说几句话罢了,皇后娘娘不至于做不到吧?”
“只有这些?那你呢,你又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我说了,我能让中郎将大人升为大将军,也能让你登上储君之位。难道,这样对你们何家来说,还不够吗?”
也许是他的错觉,刘辩只觉得崔有仪言语间颇有些轻视的意思,可他并不在意,反倒是轻声笑了起来,用平静的语气反问道:“真奇怪,可你并不认识父皇。如何让他回心转意呢。你也许应该听过风声,我的父亲,并不喜欢我。”
“那又如何呢?陛下喜不喜欢你,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这天下喜不喜欢你。”
崔有仪说完,刘辩只觉得好似平地起了一场大风,吹得满屋子缭绕着的水雾都跟着震了震,他抬头,看着崔有仪,声音有些发哑:“你真的能做到?”
崔有仪微微颔首:“我能做到。”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翌日清晨,未央宫里,刚醒来的刘宏便听见身旁侍奉的黄门这样说,他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头痛,摆了摆手,想也不想就说道:“不见。让她回去。”
刘宏的厌烦是实实在在的。如今他的新皇后出身低微,但却生得极美,又不似那些名门世家的姑娘们那般矫揉造作,是以刘宏在最初对她还是颇有几分宠爱的。可谁知这女人不知进退,亦不知分寸,当了皇后之后便几次惩戒受宠的妃子和宫人,这还不算,竟然还打起了谋害皇嗣的主意。当真让人厌烦。
“陛下,皇后娘娘说,给您做了山楂糕和酸梅汤,想让您解解暑呢。”
听到这里,刘宏低下头,细细思量起来。往日两人情投意合,正恩爱的时候,那何皇后便最喜欢做些民间的吃食送给他,说她愚笨,不会讨人喜欢,只知道民间女子对待夫君的态度,她也只希望和他……
长相厮守,做一对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夫妻。
一时之间,他便又有些心软,一口气叹了又叹,这才说道:“……罢了。让她进来吧。”
得了刘宏的应允后,何皇后这才提着食盒袅袅娜娜地走进殿内。刘宏见她今日略施粉黛,淡扫蛾眉,亦没有像往日那般花枝招展,不由得眼前一亮,冲着她招招手:“皇后今日何以来见朕?”
“如今暑气正盛,陛下又不常来后宫,妾知道陛下政务繁忙,也不好多打扰您,可是妾又担心您累坏了身子,所以特地做了酸梅汤和山楂糕,希望能给陛下解解暑。陛下若是不想见妾,我将东西放下便走……”
“欸,不必了,帮朕摆上吧。顺便,朕还需要皇后留在这里为朕研墨,就先别走了。”刘宏见何皇后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不由心中恻恻,柔声说道,“皇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唉。陛下有所不知,妾这几日心中难安。虽当了皇后,却始终觉得自己德不配位。”何皇后这样说着,竟然还落下泪来,“更遑论这几日妾还总梦见……总梦见去了的宋皇后。”
“她在梦中总跟妾说,冷宫好冷,她想回家去,她想去看她的父兄。可是、可是……妾有什么办法?想来,是宋皇后魂魄未去,又到了这椒房殿来。殿下,妾想着宋皇后贤德,一生也并无错处。如今人也没了,不如就放了她的父兄,好宽慰她在天之灵如何?”
若是说起这件事情的人是别的妃子,刘宏说不定还会勃然大怒,可眼前提起此事的人却是何皇后,这便让刘宏有些愧疚。
何皇后出身本就不如其他名门闺秀,骤然得宠那几日她终日惶惶不安,还是刘宏跟她保证会好好待她,又赏赐珠玉珍玩,她眼中才有了现在这般光彩。如今她忽而为死去的宋庶人求情,料想着她如今是椒房新宠,上一位皇后却是如此下场,有母家庇佑尚且如此,更别说她的家族没什么势力,难怪她会如此不安。
一想到此,他难免心软,一手握住了何皇后的手,一手又去为她擦眼泪,说道:“你别担心,这事情我会处理。别哭了。”
何皇后又是不信,一双眼泪汪汪地看过去:“真的吗?陛下不会是在骗妾吧?”
刘宏失笑:“怎么会?回去吧。这里暑气正盛,莫中暑生病了。”
何皇后走后,刘宏有些心神不定。
他本就是个不善理政的皇帝,夏日里天气闷热,早就让他心思浮躁,对着那些摊了一桌子的奏折叫苦不迭,何皇后又来哭了这么一遭,更让他的思绪乱上加乱。
刘宏叹了口气,反复思量几番,丢了笔站起身来,说道:“摆驾,我出去走走。”
这一走,竟然走到了昭台宫的永巷去。
刘宏看着那长到忘不见尽头的阴暗长街,一时沉默。身旁的黄门见状,连忙说道:“陛下,要不……回去?”
夏日极盛的日光似乎到不了这里,长街像是猛兽狭窄的喉咙,任是何人走进,都会落入这猛兽的腹中,尸骨无存。
刘宏的声音一时有些喑哑:“不,我进去看看。”
说着,刘宏就当真屏退左右,一个人迈着僵硬而缓慢的步伐,朝着永巷深处走了进去。
作为一位帝王,他从不会踏足,也几乎永远没有这样的心思踏足这种地方。若不是今日何皇后提起,他甚至根本不会想起这偌大的汉宫之中,有这样一处冷寂闭塞的所在。
哪怕他曾在不久之前,随手一挥,便剥夺了一个姑娘的皇后形制,将她打入冷宫去。
那不过是他兴之所至的一个小小举动,这位负心薄幸的帝王,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然而,此时他走在这里,只觉得遍体生寒,几欲透骨。好像前朝无数的亡魂在这一刻尽数嘶吼着扑上来,想要撕碎他体内那滚烫的灵魂。
也无怪他害怕。毕竟曾有无数个姑娘死在这里,或是因为帝王厌弃,或是因爱生妒而犯下错事,又或者仅仅是天象有异,说她是灾星降世。
帝王抛却一个女人,就像撇去衣裳上一片落叶一般容易。而同样,只要挥挥手,就会有无数风情万种,尽态极妍的姑娘们被送入宫中,魏紫姚黄,汇成一片曼丽的河水。
世世代代,更迭不息。
“陛下!陛下!您来看妾了?陛下,妾等得好苦……!”
忽而之间,有一阵风吹来。而如泣如诉的声音便也乘着这股风刺进了刘宏的耳中。
这样的声音,让他回了神来,又或者说,是吓破了胆。因为这时候的刘宏才恍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一处宫门前。说是宫门,却不恰当,那里屋梁凋敝破败,处处都结着蛛网。而在这已经几欲倒塌的门前,站着一个女人。
他辨不出那女人的样子,也没来得及辨认出什么来。因为很快,那阴冷的风呼喝着冲向他的面门,与此同时,无数葬在前朝无人回忆起的亡灵向他飞来,伸长了惨白的手和脆弱的颈向着他飞来,她们死在不同的年代里,在最美丽的年纪被不同的帝王葬送一生,而如今,一只昏聩的龙闯进永巷。她们不知其名,只望见了熟悉的夔龙纹,便一声一声喊着陛下,向着他飞扑而来。
像汹涌的,满是鲜血的洪水。
刘宏两股战战,魂飞魄散,惨叫着回身跑去。直到他跑出了这永巷,方才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永巷外的空气。
温暖的阳光包裹了他,这才让他回过神来,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去看,却见那长街照旧是漆黑一片。汉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依旧沉沉睡着,好像刚才的那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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