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阴风怒号,搬来云山万重,如绝巘层叠,千里万里覆压而来,天幕之上墨色苍苍,风起云涌。
貂蝉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点亮了一盏灯,一点如豆的灯影昏昏跳动着,这才让她将房间中的景象看清楚了些——唐衡尚在睡着,胸腹伴随着他震耳欲聋的鼾声起起伏伏,像是隆起过后又很快倒塌的山峦。
哪怕是睡着,唐衡这样的人也是极为可怕的。像是一头蛰伏着的凶兽,不知何时就会从梦中暴怒而醒。貂蝉当然知道,朝堂内外,有无数的人想杀他,想将他千刀万剐,可都没有机会。而如今,这样的机会交到了她手中。
貂蝉这样想着,低下头来,看向自己的手。自从她到唐衡府上当起了浣衣女后,她的手便常年浸泡在冷水中,如今这样的一双手已经变得粗糙起来,掌心上满是纵深的纹路与坚硬的薄茧,手背上则满是有着隐隐约约皴裂迹象的干燥皮肤。
纤弱的。但也是坚韧的。粗糙的。她曾经用这双手写“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1】”,而后又用这双手淘洗衣衫,与冰凉的水和坚硬的捣衣砧作斗争。
貂蝉看着自己的手,便又想到那为她递来刀子的那个姑娘。
荀彧说那个姑娘的名字叫崔有仪,想必她应当是是清河崔家的姑娘。那么,出身名门望族的姑娘,又会有怎样的一双手呢?
指若削葱,冰肌玉骨的姑娘,未来也会像她一样握住一把杀人的刀吗?
忽然之间,窗外一道闷雷劈下,劲力十足,似乎整个房间都跟着震颤。就连沉睡的唐衡也似有所感,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的嘟囔声来。
听到这声音,貂蝉才猛地回过神来,不再细想,端起手边已经晾得温热的瓷碗,用调羹轻轻敲了敲碗沿,端着它凑上前去,柔声说道:“唐大人,您醉得这么厉害,奴为你煮了醒酒汤,快喝一口吧?”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怎么都这个时候了,才、才回……哦,是你啊。你是那个、那个……今天那个……”
唐衡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端着瓷碗将醒酒汤喝了个干净,这才盯着貂蝉覆在面上的面纱,得意洋洋地嗤笑一声,又仰面重重将自己摔回榻上去,自顾自地说道:“要不是唐燕香那死丫头偷偷跑了,哪还有机会轮得到你?过几天,收拾收拾,准备进宫当贵人去吧。”
“是啊,若不是唐燕香不在,我又哪里会有机会……”
“亲手送你上路呢?”
貂蝉这样说着,将垂下来的碎发重新掖在耳后,状似不经意一般,扯去了自己的面纱。
与此同时,窗外一道惨白的刺眼电光劈下,将屋中照彻得透亮,也让貂蝉面纱下的脸展现在唐衡眼前——在席间她还说自己貌若无盐,可此时唐衡一双醉眼横过去,却不由为她绝艳容色而感到心头一震。
此时的貂蝉黛眉轻挑,冷眸低垂,就连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凛冽电光映在她身上,都好似变成了柔和温润的月华。
唐衡愣了一下,却忽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偏又只觉得喉咙一堵,支支吾吾再讲不出话来:“你、你在刚才的醒酒汤……”
尚未吐出来的话音已经变得含混嘶哑,他努力想要从不自觉便咬紧了的牙关里挤出几个音节来,可猛地一用力,唐衡却只觉得喉咙一热,一股混杂着酒气的秽物就从他嘴里呕了出来。
饶是貂蝉,在此时也是颇为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她后退两步,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仅是醒酒汤,还有刚才的酒里,我都动了手脚。是你这个蠢货没有查出来。”
“酒里的马钱子,是荀公子给我的。我怕你不死,又在醒酒汤里加了催化它作用的延胡索。”
“你早就该死了!”
“你们这些害死我父亲的贪官污吏,佞臣奸贼,没有一个不该死。我父亲下狱那日,娘亲找遍了能找的人,可偏偏神佛无眼,天理无情,皇帝无能,这满天下高高在上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做主!”
“没人能帮我,那我就自己来。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貂蝉有些凄怆地大笑起来,信手一挥,便将身畔烛台打翻在地,那跳动着的焰火挨着木制的桌腿,竟然猛地窜起来。貂蝉看着那扩散开来的火势,又看了看因毒发而全身痉挛,在床上挣扎的唐衡,面上浮起一丝冷笑。
她缓缓向后退去,转过身夺门而出的那一刻,两行温热的泪滚落下来,那双好看的眼一时之间,便已经满是仓皇。
“来人呐!快来人!唐大人的屋子里走水了!”
貂蝉这一喊,原本昏昏欲睡的家丁仆役们这才惊醒过来,忙拽住貂蝉探问是怎么回事,貂蝉鬓发凌乱,面色惨白,俨然是一副吓傻了的模样,等她哆哆嗦嗦地讲了自己是如何把唐衡送回房中,而唐衡又是如何失手碰翻了烛台,等她反应过来时,屋中已经是焰光大炽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后,这些人再抬头看去,唐衡屋中已经是火光冲天。
一时众人都乱了阵脚,家丁仆役手忙脚乱地赶去救火,又吵醒了尚在熟睡的舞姬婢女,众多人乱哄哄吵作一团,都乱了阵脚。
而在一片混乱中,貂蝉只丢下冷然一瞥,抽身离去。
“貂蝉姑娘辛苦,要配合我们演这一出。但也多亏了姑娘你,我们才有这个机会……”
“袁公子不必如此。”离了唐家大宅后的貂蝉此时正站在袁绍对面,眼神又恢复了在席间的冷淡疏离,“这本也是我想做的。不过是今日荀公子到此,将这机会拱手奉上,我也是顺势而为。没有你们,我也会想办法找其他机会动手。我想杀唐衡,你们要救唐燕香,各取所需罢了。”
荀彧在旁边温言回应道:“貂蝉姑娘莫要这样想,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未必会有你这般胆识,也未必会这么快和我们达成共识,这次除去唐衡,你是大功臣。”
“唐衡如今已死,我只可惜……府上的那些姑娘们。”想到这里,貂蝉未免有些黯然,说道,“她们有些和我一样,是充作官奴到这里来的,也有些人和唐燕香一般,被父母变卖进来。事出突然,想来她们都不知道要去哪里。”
听了这话,荀彧一时哑然。倒是袁绍叹息一声,缓缓开口,问道:“那……不知貂蝉姑娘日后有何打算?不知可否留在我们袁府?”
“当然不行。我有我自己的去处。我已经说了,我们各取所需,从此之后,我们也不必再有什么瓜葛。”
“什么?你不打算留在我们这里?”袁绍一愣,接着便像是意识到什么了一样,看着貂蝉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庞,恍然道,“貂蝉姑娘勿怪,我决意挽留,非是因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而是真心实意希望姑娘能留在我府中为我做事情。”
貂蝉听了袁绍的话,不由得有些羞恼地冷笑一声,说道:“你说什么呢。我可从没说你有什么心思啊。你急着辩解什么?”
袁绍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或许貂蝉根本未曾往那方面想,倒是自己狭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一时竟也有些讷讷:“真是抱歉。一时情急,倒是冒犯貂蝉姑娘了。实不相瞒,从见过崔小公子……不,崔姑娘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便是女子,也有不肯流俗之辈,自然亦不乏贤才。貂蝉姑娘胆识过人,易地而处,我未必会有如此胆魄,所以、所以我还是希望姑娘能留下来。而且,貂蝉姑娘坚韧勇毅,若是见了崔姑娘,说不定也和她投缘。”
又是崔有仪。这已经是貂蝉第二次听到这姑娘的名字。
貂蝉倒是真的对这个姑娘有几分好奇。若是以后有缘,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她。只可惜,她必须得离开,她还有她该做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稍稍缓和了些语气,说道:“不是我不想留下来,而是实在有要事在身,无法在此处久留。”
“我想回乡,祭拜我的父母。我终于脱身获得自由,虽然如今早就不能收殓他们的尸骨,但总也要让我在祠堂安置他们的牌位不是吗?”
话说到这里,袁绍到底不好再挽留什么,可仍是有些不舍地说道:“那……等到一切安置妥当,你可会再回到洛阳来?我真的需要你为我做事情,非是客套。”
“袁公子说笑了。”
貂蝉定定地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袁绍,竟然轻轻笑了起来。自打貂蝉落座和他们聊起日后去处的时候,她一直都板着张面孔,此时她冲着两个人笑起来,倒像是沾着露水抖落开花瓣的兰芷,就连月华都要失色几分。荀彧和袁绍看得一愣,都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了目光,倒是貂蝉,神色终于因为那几分笑意而显得柔和了些,她搓热了因紧张而有些发凉的手掌,这才继续说道:“方才我也许没有说明白,对我来讲,杀唐衡一人容易,对你们来讲却难上加难……可若是想要除去朝堂之上更多的宦官,你们又何须再要我帮忙呢?更何况,到了那时候,我便什么都做不到了。”
“袁公子,你是做大事的人。”
袁绍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嗫嚅半晌方才问道:“貂蝉姑娘的意思是……”
“那些阉党宦官,就都交给你们和那位崔姑娘了。事成之后,若还有人记起我的名字……”
“到了那时候,我便会再出手。”
说完,貂蝉转身离去,只留给袁绍和荀彧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像是今晚始终不曾出现的月光。
【1】出自《诗经·野有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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