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寿在来洛阳的路上,偷偷掀开马车的帘子,感受着难得的、带着微弱暖意的阳光。
其实她被册立为后还没多久。
假如她还是几个月前的贵人多好。
就可以多看几年这样美好的天气,看看刘协和自己再年长几岁的模样。
她未来能长到多高呢?
这些似乎都是幻想。
因为她知道,这段仓促又颠簸的通往洛阳的路,也将是她人生中最后的一段路了。
到了洛阳,她便不得不死。
有一天行至山林,在路边,她看到了好几具骸骨。
似乎在这个时代,死亡是很常见的事情。
无论是王侯将相、平民百姓,最终的归宿都只是一捧黄土而已。
她也算死的并非毫无价值,起码从此之后,未来的袁皇后会更鼎力支持阿协。伏家其他人会获得补偿来的荣宠。
而且她不会暴尸荒野,会有自己的陵墓。
这应该也算是一件好事。
但她现在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之前的一切所想都成了空谈。一路的自哀如一场梦一样。
洛阳侯并不要她死。
而且付诸了行动,派了四个女兵来保护她。
无论她做什么事,四双眼睛都会担忧地盯着她。
在她表现出失落伤感的表情时,为首的女兵还会腼腆地走过来,说要给她讲一个笑话。
笑话很无聊。完全没什么意思。
那女兵自己讲完都尴尬地挠着头。
但伏寿却笑了,直到笑出了眼泪。
袁昭箜很是头痛。
她没想到,刘协来了之后居然有这么多连锁反应。
洛阳又涌来了一大批人。和之前的求人来洛阳不同,如今洛阳城已经人满为患。安置新来的人成了一个大问题。
刘协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傀儡皇帝。
但是如今因她“贵人”的身份,导致很多看不清形势的大汉忠臣大喜过望。
认为这次皇上终于不是被挟持了,而是回家了。
大汉终于能复兴了。
然后便把洛阳当成了他们的地盘。对袁昭箜以及她手下的将领谋士很是看不上。
袁昭箜是把刘协和跟随他的一些大臣当吉祥物来看的,毕竟他们要兵没兵,要粮也没粮。
要钱分文没有。
但是有空。
所以在袁昭箜第一次跟刘协去上朝时,就有人跳了出来。
“如今圣上已经还都,那洛阳侯也应当罢免。”说话的是一位长相严肃的老头。他说的话却十分滑稽,“袁贵人应回归本位,早日为圣上开枝散叶。”
刘协在龙椅上坐着,都快吓死了。
他怎么突然跳出来说这个?是不是要害他?
“卿不必讲了。”刘协赶忙制止他,眼中全是慌乱。袁昭箜不会怀疑这人是他指使的吧!
但那人拿出死谏的架势,头十分铁,对袁昭箜的各个政令都提出了反对——
“圣上!如今您已还都,乃天下正统,真龙天子岂容妖女当道?一则,此女牝鸡司晨,洛阳城内竟有女子为官,霍乱朝纲,史无先例!其二,此女专权牟利,把持大军,为了圣上安危,还望陛下革了她的军权!其三,洛阳城内如今三教九流大行其道,农人商人被抬举起来,实乃祸国殃民之举。臣请袁贵人退回后宫,莫要再把持朝纲!”
刘协完全慌了,他想反驳,但嘴有点笨,不知从何反驳起。
蔡琰向前一步,想喷倒这个不知名老头。
却被袁昭箜抬手制止了。
“如果我没认错,你名沈罗,是随帝至长安的老臣。”
在他们安顿这些老臣时,袁昭箜已将他们的模样和经历记在了心里。
“是。”沈罗站在原地,看向袁昭箜的表情轻蔑。
“董卓当权时,你为何不敢当朝谏言?李郭叛乱之际,你又有何能为?”袁昭箜越看此人越恶心。
这什么官员,完全没有头脑。又是一个把她当成软柿子的人。
她大抵是被孙坚传染上了厌蠢症。相让这人赶快滚出殿内。
刘协想打打圆场。
沈罗毕竟是陪伴他许久的臣子,他在朝上唯一几个眼熟的面孔。
但被袁昭箜的一个眼刀扫过,便诺诺不敢言了。
“你这会儿来我这装什么大汉忠臣?”袁昭箜的气势肉眼可见地涨了上去。
沈罗害怕了。但话已经说了出去。
他其实也是听了同僚的怂恿,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想做天子最信任的臣子。
洛阳一路繁华,让他感觉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一样。洛阳侯又一直态度谦逊恭谨,让他忘记了这位在坊间传言中的残暴。
完全忘了,此时的大汉已经名存实亡。
也不记得此时的洛阳,是袁昭箜的洛阳。
说白了就是蠢。
袁昭箜本想一刀杀了他,但又觉得和这样的蠢货计较太丢面子。
只好走上前用刀背轻轻劈了他一下,把人劈晕了。几个士兵走上来,将他抬了下去。
袁昭箜此后便定下了一月一朝会的规矩。
反正朝会也没什么用。
还有一个感到头痛的人是杨彪。
他和圣上的关系本来极好。
却因为儿子偷偷溜出了长安,来洛阳做事。
这几天他便一直都不太敢出门。
怕碰到曾经的同僚。
小皇帝不用上朝之后,迎来了他的两个重要任务。
一个是上午上课。
第二个是给来求官的人刻印。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一些小型势力,纷纷派人来了洛阳,并且表示,“只要给我封个官做,我就归顺朝廷了!”
虽然他们势力都不算太大,但奈何人数众多。
就连山贼都来讨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封吧。
袁昭箜大手一挥,同意了这些人的封官请求。
至于刻印,还是要交给小皇帝。
天下暂时安定了一小段时间。
各个小势力拿着朝廷新封的官职志得意满。
洛阳、兖州在袁昭箜的治理下形成了稳定的秩序。
袁昭箜身处其中,还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每日的工作仍是处理不完。
感觉总是有许多的东西需要完善。
一日,杨彪进营帐禀事,结束后放了一张喜帖给袁昭箜——
杨修要娶亲了。
娶的是扶风卫氏的嫡女卫明满。
卫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世家。卫明满自幼便以聪慧娴淑闻名。
这次两家的联姻,与其说是娶亲,不如说是杨家和其他依附皇上的世家重修旧好的敲门砖。
袁昭箜这才想起,原来距离那次和黄芙的谈话已经过了近一年。
这次的婚事比较仓促。
毕竟杨修几乎是被强压着娶亲的。
杨彪和杨家族人,怕再过几年,杨修便不好掌控了。于是将婚期定的非常早。
杨修娶亲当日。
袁昭箜准时赶到。
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蔡琰。
她没什么过多的表情,似乎真的只是一个被邀约来的宾客而已。
杨修的脸上则挂着礼貌的假笑。
时不时透过人群,看向蔡琰的方向。
真是。
不知道杨家人都在想什么。
袁昭箜想到。
院中还有一人和她同频,正是今天的新娘卫明满。
她此刻也在想,不知道杨家人在想什么。
她已经知道了杨修和蔡琰的往事。
但她并不觉得妒忌。
因为她并不喜欢杨修,和杨家联姻只是她的使命而已。
等她生下了杨家的子嗣,她的使命就完成了,她对卫家也就不亏欠什么了。
之后她就想干什么干什么去。
反正以她的才能,不信在洛阳找不到谋生的工作。
她曾经也幻想过自己未来的丈夫会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可能和话本上写的一样,“只愿得一人”。
但她又很聪慧。
遍观周围所有的婚姻,全部都是“愿得一院人”。
所以她也不抱什么大期待了。
她今年及笄,婚事就定了下来。
她多方打探,已经提前知道了杨修的过往和为人。
对于今天丈夫频频望去的方向,她也看了看——
确实是美人。她也愿意多看几眼。
她读过蔡琰的文章,也的确有才华。
所以她更不懂杨家人在想什么了。
杨彪有这样的好儿媳,却不珍惜,非要和他们扶风卫氏打好关系干嘛。
卫氏也不是什么大世家,完全没道理。
杨修更奇怪,心里明明喜欢蔡琰,却还要娶她。
娶她就娶吧,又表现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难道是存心要恶心她吗?
杨修只觉得心里很苦。
他不得不听从家中的安排,娶一个自己并未见过的妻子。
据说妻子为人循规蹈矩。
他知道,过了今天,他便没有可能再与蔡琰一起。
所以表情非常痛苦。
杨彪推说是他不善饮酒喝多了。
蔡琰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许多目光,但她并不惧怕。坦坦荡荡地敬了新人一杯酒。
卫明满笑着回敬。
宴席中,蔡琰叫走了卫明满,直截了当地说,“你应当知道我与杨修的事。”
卫明满点头。
“你放心便是,我们于去岁便断了联系,今后也不会有什么瓜葛。”蔡琰面上坦荡,心中却有些紧张。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否合适,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她觉得如果不和卫明满说清楚,也许小女孩心中会一直存有疑虑。
“我并不介怀。”卫明满的眼睛明亮,闪着盈盈的水光。“我虽比姐姐年幼几岁,可已经知道,女子不应困于情爱。如今在洛阳,难得有这天地。我岂能囿于内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