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这种事,整个军营,心情最舒畅的应该只有崔若愚。
军士们群情汹涌,没有指名道姓地吆喝,举着手中的兵器,表达愤怒。
马将军脸上红了白,白了青,青了紫。
那男子微微皱起眉头,大小姐这一鞭子把事情抽棘手了。
他只好从袖中拿出一样物品:“马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
马将军冷冷地说:“有事说吧。在我军中,我不需躲躲藏藏。”
那人知道马将军动了怒气。只好低声说:“长史大人给大小姐求过圣旨的。问过大将军之后,杨小姐就成为大将军的夫人。也就是这大军的女主人。马将军是大将军的左膀右臂,也不好跟女主人有冲突。将军说,对吗?”
马将军脸又气红了。
崔若愚偷偷看去。马将军眼神中透露出一千句话。
包括九百九十九句粗口。
崔若愚目光又回到杨曦月身上。想不到,给司马师报仇的希望,就在这美人身上了。
既然杨家都把圣旨搬出来。马将军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抬起手,止住了士兵的喧哗。“大将军的事,我不敢置喙。大将军这两日便到军中。自有分晓。”
说完,马将军愤愤地拂袖而去。临走前还看了一眼崔若愚。
崔若愚低下头。跪在地上,没跟着士兵们走,更没跟着士兵们阴阳怪气地骂杨曦月。
这非常明显地向杨曦月投诚。
不过杨曦月并没有接受。她嫌弃地看了崔若愚一眼,并不打算问她何去何从。就带着那男子往相反方向走去。
“张旭。你派人去山前的小路等候。接应大将军。这些军营里的粗人没一个会办事的。大将军回营,居然也不安排仪仗。”
崔若愚看着两人的背影。这次投诚不成功,她也没有灰心。
她摸了摸手腕上一条锦带。锦带的质地上乘,洁白的底色,有一些锈迹。
这是从司马师身上掉落的锦带。上面染了司马师的血。
崔若愚缠在腕上。也不觉得可怖,也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安慰。就是想缠着。心里踏踏实实地,似乎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怕。
她默默地站起来。身上的伤口还在拉扯着疼痛。
横竖在众人面前露了脸。她也不再畏首畏尾地,只拖着残躯走向医帐。
幸好路上也不少伤员去医帐取药。没人怀疑她。
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她进帐,结果只领了几包草药,就被轰出帐外。
起因是她多嘴。
她先是诧异于医官配药太快——她甚至还没告诉他伤了哪里。
而后诧异于医官将活血化瘀的药草配给一个显然流血过多的伤兵。
她只多嘴问了一句:“他需要止血,为何给他配了活血的药?”
就被医官叫人轰了出去。
她连她的草药都来不及拿。很快地,她就看见别人领走了她的药。
崔若愚目瞪口呆。
要不是身上伤口未好,而且她现在也不是什么副将,身上连把匕首都没有,她非要教训这个不称职的医官。
姜维治下的蜀军,看来也不过如此。
真是沽名钓誉的败类。崔若愚把一切帐都算到姜维头上。
她观察四方,全都是高山。只有军营驻扎所在的剑阁峥嵘崔巍,气势也不输四周高山。更隐隐有万山之首的恢弘。
易守难攻。
作为大军休憩的营地,再合适不过了。崔若愚心里想。
她眼前一花,似乎剑阁腾空架起的桥上站着一个人影。虽然不认识他,但脑子里的声音说他就是姜维。她一步步走过去,一把将姜维推下去。
眼前的幻影消失了。她还站在原地,高悬两山之间的石桥上并没有人影。
魔怔了。崔若愚叹了口气。她走到山壁边缘仔细寻找。用了些常见的草药,捣烂成汁,敷在伤口上。
她敷好药,找了个很适合休息的树底下。刚坐下,就被别的士兵赶起来。要她把地方让给一个小将领。
崔若愚只好忍痛站起来,挪到别的地方去。
那些人开始聊天说笑。说起附近山村的姑娘,说起野史里那些女将军。如何“不用刀只用腰就拿下了众多大将军。”
崔若愚听得头疼。眼下伤势还没好,不跟他们计较。他们也是想把对杨曦月的怒气,畸形地发泄在这些艳俗的故事里。
呵呵。如果姜维成了他们故事里那个被杨曦月用美色“放倒”的大将军。他们又该如何编排呢?
崔若愚面无表情地靠着坚硬的石块休息。心里已经潮浪汹涌。
她休息了片刻,就找水源清理伤口去了。
伤口已经洗干净。只不过还有些发炎的地方,需要定时清洗。她便趁夜色在小河边生火煮水来处理。
这两天她都睡在同一个营帐里。这个营帐里都是些劳役杂兵,彼此不熟悉,不容易露馅。何况逃兵不少,士兵多一个少一个,没人能算清楚。因此,她过了两天安生日子。
休整过后。崔若愚又开始动杨曦月的念头。
眼下,逃出军营之后,活路也不多。不如先呆在军营中,可以想办法摸清楚蜀国的情况,再狠狠坑一把姜维。
就当给司马师的礼物。崔若愚不自觉地伸手握住另外那只缠着锦带的手腕。
这天正午,轮到崔若愚休息的时候,她走到水沟的上游,打算再换一次草药。
水沟的源头在一处山石后面。离营地比较远。士兵们通常不会来这里取水喝。
崔若愚看四下无人,就动手要解开衣服。
山石后面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崔若愚顿住动作,仔细凝听着。这声音不难辨认,是杨曦月的。
杨曦月不知道在跟什么人说话。声音难得地温柔。只听她说什么路途遥远辛苦,又说什么定亲联姻,奉皇帝之命。
崔若愚缓缓地整理好衣服。她那张如桃李如海棠的面容,莫名地笑起来。
就像冬天盛开的桃花,深秋末尾的海棠,既让人欣喜,又让人怀疑。
她听了小半晌。这杨曦月在自言自语。像是在演练如何面对姜维。
崔若愚随手从山壁上掰下一块碎石。丢入水中。
“谁!”杨曦月听到石头落水的声音,惊得跳起来,随后就拿出鞭子凭空甩了一下。发出极响亮的声音。
崔若愚眼波流转,装出一副谄媚又惶恐的模样,慢慢走到山壁那边,见到了杨曦月。
杨曦月今日的打扮不同往日。
她戴着数支金玉步摇。双耳垂上吊着两只翡翠绿的耳坠。
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晶莹的肌肤,并不逊色于润泽光亮的珍珠。
身上穿着鹅黄色的衫子和曲裾。不像往日里一身骑装。
崔若愚看见她这打扮,稍微发怔。随即跪下去:“是小人在山后洗手。”
杨曦月看见崔若愚这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也愣了片刻。才恼怒地说:“你都听见了?”
“小人没听见!不过杨大小姐光彩照人,福气延绵,近日恐怕好事将近!小人要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一定心想事成!”崔若愚笑得明艳又爽朗,笑容中的真诚让人无法怀疑。
杨曦月脸红了一下,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那串珍珠项链。
“你都看出来了?你是算命的?”声音已经有些迷惘。
我用脚趾头都能看出来。崔若愚在心里叹息一声。
她跟在钟鹤或者司马师身边,多多少少见了一些官家小姐。除了曹绫这种军中长大的女子,其他姑娘经常有这种神态和声调。
好像拥有一切,又如活在梦中。如果被人识破心事,就会沦为他人的傀儡。毫无防备抵抗之力。
崔若愚硬起心肠,眨眨眼睛。“大小姐。小人不喜欢这种羁旅生涯。小人想为大小姐办事。一定尽心尽力。还望大小姐收留!”
杨曦月愣了一下。“你想去杨家当家奴?”
崔若愚点点头。“只要大小姐肯收留小人。小人为大小姐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坑完姜维我就辞了。崔若愚心中想。
杨曦月皱着眉,绕着崔若愚走了一圈,仔细地打量她。“你这身子……能做什么?”
太纤细了。纵然裹着厚厚的军服,还是能看出来眼前这个小兵并不健壮。
“小人自幼机警过人。”崔若愚坚持地争取着:“临危不惧。答应了大小姐的事情,小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信守承诺。”
杨曦月面上有惋惜之色。她摇摇头:“如今兵荒马乱,想进杨家的人挤破脑袋。我家里谋士,谁不是机警过人。不少人还是名门世家呢。你?凭什么进杨家。”
这些大小姐,一面对下等人,倒是清醒得很。生怕被这些下人占了半分便宜。
崔若愚咬咬牙:“谋士虽然聪慧,但很迂腐。小人没读过书。不懂那些圣人大道理。只认定了小姐。小姐说的话,就是圣旨!小人一定去做。”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杨曦月心坎上。
家里谋士虽然多。却没人肯为了她的儿女私情出谋划策。
他们只会围着父亲转。说的都是假仁假义的江山社稷。
而父亲,明知道她倾慕姜维。也只能求皇帝赐婚。
圣旨,圣旨能逼姜维喜欢她吗?父亲也一点主意都没有。母亲呢,说来说去都是劝她贤良淑德,说只要她够贤惠,能陪着姜维说说话,能给姜维整持家中,姜维自然会喜欢她。
“你什么都肯做?”杨曦月斜着眼睛瞅着崔若愚。
“什么都肯。”崔若愚真诚地说。“小人愿意听从小姐吩咐,促成佳偶。”
后面那两句说得极为轻细。杨曦月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小姐为什么要相信你?”杨曦月问。语气中有了耐心和等待。
崔若愚想了想。“大小姐喜欢大将军。小人和大将军的同乡一起修过战渠。那老人家是看着大将军长大的。他说……”
杨曦月双眼发光,急不可耐地问:“怎么说?”
“他说,大将军从小就惹女人喜欢。大将军也心软多情,最舍不得那些爱慕他的女子受伤。唉,也惹下了不少风流债。”崔若愚脸色凝重。“觊觎大将军的女子可太多了。如果要稳坐夫人之位,下手宜早不宜迟啊!”
崔若愚乱编的。横竖这些女子喜欢的人,竞争对手肯定不少。比如夏侯徽和曹绫夏幕争夺钟鹤。
在挑选夫君方面,她们危机感很重。毕竟人中龙凤不多。倒是遍地蛇虫鼠蚁——在她们眼中如此。
“那我要怎么做?”杨曦月听了,心里着急。
姜维确实沉默寡言,不会拒绝那些轻贱女子。她见过那些女子往他身上扔花,他也不震怒。
那时候他第一次北伐凯旋。
沉默又正当年的大将军骑着红花大马,身后跟着万千精兵,身前是跪迎的百官和引颈而望的皇帝。
身旁不少女子大胆地往他身上扔鲜花。
大将军也不生气,任由鲜花扔过来又掉下去。勒住缰绳缓缓而行。
他如泰山如擎天柱般的沉默,让道路两旁的喧闹、身后士兵共享的光荣变得更加理所当然。
大汉似乎在他马蹄之下,而不在他面前的百官身上。
杨曦月缓缓收回思绪。目光落在崔若愚身上。“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分两步计划。”崔若愚从地上站起来,目光灼灼地说。
杨曦月也不介意她的无礼,等着她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