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鹤已经许久没有回长公主府了。
他就像长在司马家身上一样。虽是为了曹家的江山,但是曹绫对此并不高兴。
这天曹绫找到了在宫门前阻拦司马昭的钟鹤。
“回去一趟吧。”曹绫站在马车面前。
司马昭早已离去。
钟鹤提着剑,身上还有浓烈的酒气。他喝得大醉,不去找女人,不去睡觉,独独来找司马昭。
曹绫宁愿他去狎妓。
“殿下。要了一个臣子,还想要一个丈夫。贪心了。”钟鹤语气中哪有半点情意或者夫妻情份。
“你……”曹绫见他这模样,落拓仍旧潇洒。心中怒气消散了一大半。“你还在怪我们。”
那晚,她们误以为司马师带去花楼的崔若愚只是同名同姓。他交代彻查的事,她们没有尽力。
而近日又听说司马师身边多了个女副将。名叫崔若愚。
远在边关。
且军中重重禁围。除非带兵杀进去,否则,比皇宫还难进。
“不敢。”钟鹤冷笑着说。
“事已至此。夏幕腹中还怀着你的骨肉。你……你已经很多天没回去看望她了。”曹绫低声说。
钟鹤仍然不为所动。“你要的忠臣,她要的富贵。钟家要的长子。与我何干?”
曹绫失声叫问:“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我和夏幕的夫君!我们怎能让你在外飘浪?”
“你们明知道嫁给我是这种下场,却非要嫁。嫁了之后,又以各种手段胁迫我去改变对你们的态度。”钟鹤仍然面若寒霜。“是否自讨苦吃?白日做梦?”
当夏幕怀上男婴时。钟家对他的逼迫、曹家对他的怀疑,突然放松了。一切都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纵然不如钟曹两家所想那样完美——由曹绫生下嫡长子。但好歹是有继承人了。只要把长子过继给曹绫。一切都能解决。
他们不再对他步步紧逼。
他也因此确认,在她们和钟家眼中,他就是一门不错的买卖。
他皮囊好,身世高,学识和能力都是上等。
做成这门买卖,她们下半辈子就少了许多忧虑。
她们和钟家曹家千方百计地拴住他。费尽心思来讨好他。只是为了能驱使他。
曹绫无可奈何地说:“仕云。你何时才能明白?崔若愚根本不想见你……”
“住口!”钟鹤突然举起长剑指着曹绫。他语调平稳,可满是杀气。
曹绫吓得退了一步。这剑刃,比战场的箭雨更可怕。
握剑的人曾经睡在她身边。
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男人,世家的男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爱风流的。她非常明白,所以她容纳了夏幕。
她也能容纳崔若愚。是崔若愚不愿意做妾。
能怪她吗?难道她要把正妻的位置让给崔若愚?那她要这婚姻有何用?曹家能答应吗?列祖列宗能答应吗?
钟鹤从她眼里看到自己身上同样存在的痛苦。
他收回长剑。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曹绫在宫门口站了许久许久。她不明白,钟鹤在坚持什么?就像一个要不到糖的小孩子。
千百年来,高门大族便是如此延续着。她和他也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即便没有崔若愚那种野趣,也不至于变成仇人?
可如今,他真真把她们当仇人来看。若不论家世,跟何人成亲,真的那么重要吗?曹绫越想越难过。
要色相,夏幕有。
要家世,要兵权,要财力,她都有。
这样的妻妾,到底哪里得罪了钟鹤?
曹绫一直站到夕阳西垂。钟鹤也没有出宫。她心中对他又敬又爱,此时也舍不得去追问逼迫他。
挂个名分,也好。这是她和他唯一的连系了。她爱这个男子已经无法自拔。可这个男子对她的包容忍让不屑一顾。
边关这几天更不太平。
不时地抓到蜀军的奸细。崔若愚心中很沉重。抓到的有一百来人。漏掉的,有多少呢?
司马师反过来宽慰她看开些。“无妨。蜀军中也有我们的细作。靠细作,那本将军早就吃败仗了。这些细作都是打听些皮毛。姜维听了也没用。无所谓。”
崔若愚点点头。司马师和她十指紧扣。
“若愚。跟着我和大军。很辛苦吧?”司马师怜惜地问。
“总好过你也孤零零,我也孤零零呀。”崔若愚笑得像傲雪盛开的红梅。“现在可不一样了。哪怕我们天南地北,也会牵挂着对方,惦念着对方。不孤零零了。”
司马师爽朗地笑开了。心中闪过少有的悲悯。
他拥抱着她,心中默默许念着。等打完这场仗,他要向她求亲——她要什么,他就下聘什么。
哪怕要曹髦的皇位。他也在所不惜。
今年的冬天来得十分早。军中过冬的辎重早早送过来了。
辎重由女兵看管。
这群女兵经历了队内互相攻伐、挑战崔若愚、反抗与杀蜀军无关的指令,还有同袍的嘲笑和轻慢,甚至闹过冲突和风化案。
崔若愚坚持带着,如今已是一支颇有默契和战力的小队。
前些日子还破了一支蜀军的小队。五十战八十,愣是让蜀军投降了。
这树立了崔若愚的威信。女兵里对她的质疑总算消停了。
司马师的眼疾也到了要施针的时刻。
崔若愚开始心神不宁。
司马师满不在乎地,“若愚。我大魏的太医,你也信不过?本将军让你涨涨见识。看看什么叫医术。”
崔若愚翻了个白眼,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很少主动投怀送抱。最近总是往他怀里钻,抱着他不肯撒手。
他则取笑她:“你手可是越来越有气力了。我看早晚能抱得动我。”
说完又挨她轻轻的一拳。
今日他要施针了。这件事只有崔若愚和几个太医郎中知道。
连那些将领和主簿都不知道确切的日子。
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崔若愚白昼里依旧操练军队,越来越多军队交给她训练。她又累又投入。夜里等司马师睡下,她就去监视那些太医和郎中。
要万无一失。
不仅这场大战要万无一失。司马师也要万无一失。
这两件事都关系到司马家的兴衰存亡。
倘若战败,司马昭在朝廷中苦苦支撑也无济于事。司马氏必垮台。
倘若司马师有闪失,此战则必败无疑。因为各方各国涌动的暗潮都是司马师强压下去的。
因此,司马师的病情是胜负攸关的大事。不能拖,更不能离开大军返回洛阳去处理。
崔若愚在司马师的营帐外发呆。
卫兵们见怪不怪。最近这些天,崔副将总是如此。
张文端着一碗药汤走过来。看见崔若愚在门口,点头示意。
崔若愚也颔首行礼。“麻烦张大夫了。”
张文举起托盘。伸到崔若愚面前。按惯例,她要求先喝。
崔若愚端起药碗喝了一口。“最后一副药了是吗?”
张文缓缓地点头。
正午时分就要施针。大营周围里层是护卫,第二层是侍卫队隐在树林之中。第三层是若愚的女兵们盯梢。
喝下这碗药,司马师就会进入假死的沉睡状态。
这些天的药汤,都是为了帮助他降低对针和药的抵抗。他身体太强了,若不逐步沉眠他的抵抗力,眼疾几乎药石无效。
这个过程非常直接和血腥。
崔若愚在营帐外走来走去。她不时地看着天上的太阳,计算着手术耗时。
怎么这么久?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吗?
该不会是那些太医和郎中叛变,趁机杀了司马师然后跑了?
不可能吧?那些太医都是司马昭从皇宫里拖出来的。他们的家眷还在洛阳,还在司马昭手里呢。
不可能。不可能。
崔若愚脸色苍白,握着剑柄走来走去。拼命抑制着自己闯进去的冲动。
太阳一点点地从她头顶走过。
张文突然掀帘子走出来。满手是血。
崔若愚喉咙被紧紧地锁住,说不出话。她抓住张文的手。
张文木然地说:“还没完成。崔副将不妨先去进食。”
崔若愚放开他的手。她脸上没有血色。而他手上被她抓出红印。
太阳快要下山了。崔若愚咬着手臂,强忍住眼泪。
她不敢想象司马师现在的情况。却又忍不住想象。
张文已经不需要再进去。他斜眼瞟了崔若愚。
手臂被咬出血了。
张文递给她一包止痛散。
她这才发现自己流血了。她麻木地拿过草药包,潦草地撒在伤口上。军中没见过这种药粉。
嘶。药粉沾上伤口时的剧痛,让她回过神来。“好痛。”
刚说完,一阵清凉从伤口处晕开。不痛了。
她惊奇地说:“这药不错。还有吗?大将军一定很痛。给他用些。我们必有重谢。”
张文看着远方的树林。有些疲倦地说:“就这一包了。”
崔若愚后悔不迭,把剩下的药粉刮下来存好。心里很想骂张文,不过她也知道这算无理取闹。便忍住了。
看着她心疼的样子,张文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崔若愚听见了。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看不惯、看不起司马师的人太多了。人各有志。不勉强。我不会强迫你尽心侍奉敬畏他,只希望你恪守本分,不要图谋不轨。纵然我不喜欢,但你也知道,祸及家人,是司马氏的作风。”
司马师曾经跟她说过。如果全天下都认定他是错的,那他就不必跟天下讲道理。
所以他总爱夷灭三族。哪怕是夏侯徽,死了也不足够,她兄弟夏侯玄也得死。夏侯霸若非外逃,恐怕也得被处死。
如果张文敢趁乱行刺,她也不会跟他讲道理。
张文无言地点点头。他不需要行刺。
随着夕阳敛尽最后一丝光芒。天地陡地进入一片黑暗。
崔若愚心跳漏了一拍。火把不方便施针,须依赖阳光。因此动针之前,太医们已经说过,如果入夜还未结束,恐怕情况不妙。
军中的火把依次燃起来。照亮整个营地。
司马师营帐中还是漆黑一片。门帘动了动。
张文走过去掀开门帘。太医们走了出来。他们神情复杂。
崔若愚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比腰间的剑更凉。
他们经过她身旁。虚弱而疲倦:“崔副将可以进去了。但大将军还在沉睡。不可惊扰。”
崔若愚已经没影了。
张文扶着太医离开营帐。
崔若愚守了足足一夜。司马师才慢慢醒过来。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摩挲着崔若愚憔悴的脸,笑着说:“看。没事。”
他那只眼睛包了这么多层布,仍能看得到血迹。还说没事?崔若愚握着他的手,眼泪滚滚而下。
她好怕。她还没问过他未完成的心愿。太险了。她不能再错过了。
她曾经对钟鹤有过天真幼稚的承诺。要陪伴他一生。然而两人根本不是同路人。她对钟鹤,那更像是卑微的侍奉和臣服。
自从知道曹绫的存在。她便做好了奉献身心然后退出的心理准备。不想,出了梁骥和王青的事。再加上古城中难堪的邂逅。两人已经无法回头。
此刻她急切地想让司马师知道,不管同路与否,她必须在他的生命里结营扎寨。他是她的。
“司马师。以后你要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实在做不到的,我就去抢。打完仗后,让我呆在你身边,不管是什么身份。好不好?”崔若愚小声地说。
司马师笑了。“我能挑吗?”
“挑什么?你买东西呢?不准挑!就是我了。”崔若愚哭着说。
“我想给你挑个身份。做我的妻,怎么样?”司马师看着她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