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鹤接下来说的话,让崔若愚的笑容被风雪冻在脸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对这个消息的,麻木地跟钟鹤吻别,冷静地为他挂好腰间佩玉,送他出院门。
等回到书桌旁,她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天。那消息才冲破她的迟钝,两行眼泪唰地流下来。
钟鹤杀了梁骥。就在他送嫁衣到太学的那天。梁骥闯出来拦住钟鹤的去路,怒斥钟鹤的荒唐,且不看好钟鹤和崔若愚二人的相爱。
“若愚,钟鹤哥哥也是被逼无奈。梁骥他发现了我和你的事,又听了市井传闻,便认定了我会伤害你。我不愿跟他解释。他为了阻止我们相爱,竟然要去找曹绫,又要来找你。他到底是什么恶鬼,非要拆散我和你?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狠毒的人?若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会陪着钟鹤哥哥的,对吗?”
崔若愚当时震惊、难过和恐惧,强颜欢笑地点点头。钟鹤之后说了什么,她就再也没有听进去。
她想到梁骥年迈的父母,想到梁骥对她的帮助,想到梁骥对他家乡的牵挂,想到他说过等学业结束就回家乡去做个小县官帮助乡亲,想到梁骥新婚的妻子……
梁骥到底说了什么,惹上了杀身之祸?他根本没本事找曹绫,也不可能左右崔若愚的心思,钟鹤对此心知肚明,他完全不足以威胁钟鹤。
钟鹤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崔若愚抱住自己的头。她想不明白。良久,眼睛都哭肿了。她抬起头,顺着书桌前的大窗子看出去。
那天,她和钟鹤在书桌上欢爱。如果被梁骥看见了,那么梁骥必然是从窗口看进来,才看见的。
这意味着,梁骥爬墙进来找她的。因为他进不来,又知道她必然会闷,就想着进来找她玩。不曾想,却撞见了崔若愚和钟鹤的荒唐。
梁骥应是因此知道了钟鹤和她的真正关系。
崔若愚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来到高墙之下。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看到窗内的风光。
她看看窗口,又看看高墙。她蹲下去,捡起一根枯树枝,轻轻地扒拉着附近的草丛和花丛。花草都枯败了,耷拉在地面上。
她仔细地找着,还真的找到了些东西。
那是一封小小的褐黄色的笺。正好卡在花枝之间,难以发现。她小心地把笺取出来,被交缠的枯枝划伤了手。
她顾不上疼,急忙打开那张笺纸。
熟悉的字迹,如今看来触目惊心。这是梁骥写给他新婚妻子的信。信上说,得知妻子在洛阳身怀六甲,他心急如焚。要妻子安心等候,他跟太学告假之后去找她。两人一起回老家去向父母报喜和请罪。
崔若愚知道,梁骥夫妇二人新婚之后难舍难分,可双方父母不同意妻子来陪伴,耽误梁骥学业而且妻子一人在外面不安全。
最后,一个瞒着父母追到洛阳相会,一个瞒着太学跑出去幽会。两人竟然在外面相好且怀上了孩子。
看来,梁骥当时想来找她帮忙送信出去。崔若愚再一次泪如决堤。
不知道梁骥到底跟钟鹤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妻子现在如何了。
皇城里一下朝,钟鹤就回到了太学的书院中。若愚还如往常一样,在别院中忙活着。她插了好几瓶花,放在房中。
“若愚。”钟鹤快步走到她身边,深深地嗅着她秀发的香气,忙碌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安定下来。
“钟鹤哥哥。”崔若愚安静地笑着。钟鹤从花瓶里的花枝上摘下一朵小樱花,簪在若愚的耳边。
崔若愚浅浅而讨好地笑着,说:“钟鹤哥哥。虽然梁骥已经死了,可他妻子应该还在洛阳。我想去看看她。”
钟鹤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他抱紧了崔若愚说:“怎么想到这件事?”
崔若愚乖巧地伏在他肩膀上,说:“梁骥和我,也算朋友一场。他妻子年纪尚幼,而且身怀六甲,我怕她遇到不测……”
钟鹤霍地拉开若愚,盯着她的双眼,问:“若愚怎么知道她身怀六甲?你在跟谁打听那天的事?钟鹤哥哥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
崔若愚一时语塞。
钟鹤也没有说话。良久,他才叹息一声,再次将崔若愚拥入怀中,说:“若愚,你心地善良,怜悯梁骥。可是,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好吗?你以后会有很多好朋友。即便他没有自取其祸,你日后也不会再与他有来往。”
他略有不耐,极其不情愿再次谈起梁骥。梁骥是咎由自取,而且他不希望梁骥这等无足轻重的事持续困扰崔若愚。
崔若愚眼睛来回确认钟鹤眼中对梁骥的轻视和不耐,和她当初相遇的那个高贵如玉却平易仁慈的公子不一样。
她想到随从们闲聊时她偷听到的钟鹤在官场战场上的手段。想到那些阴谋里不得不受牵连的妇孺稚子。她平时总认为这是不得已的伤害,是成大事者不得不去做的恶。
如今落在她好友头上,她亲眼看着钟鹤对一条无辜生命的冷酷,看着钟鹤选择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仿佛杀的只是蝼蚁。
她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残忍。她原也只是一只蝼蚁……
她强迫自己甜甜地笑起来,说:“嗯。好。”
钟鹤这才放心,往日的柔情又浮现在他脸上。“若愚,今夜会是我们在太学的最后一夜。明日我要出太学。你,要入钟家。”
钟鹤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吻下去。床笫之间,两人默契地互相取悦。神魂颠倒。
钟鹤迷恋这种身心春风得意的快乐。往后余生,若愚都在钟家陪伴他。他们会看遍四季,会有很多孩子。会一起变得很老很老。
翌日是钟鹤离开太学的日子,同时也是他入朝为官的日子。而只有他和崔若愚,还有一干随从知道,今日也是他送若愚进钟家的日子。
朝廷的诏书如约而至。宣旨的宦官高高在上,唱完圣旨。钟鹤官至从四品,授大著作郎。
起步就是从四品,令人望尘莫及。下一级跃至丞相,已是指日可待。
钟鹤和院士领头接旨,太学上下与有荣焉。太学奏乐宴会整整一天,钟鹤也罕见地亲和,仿佛是新郎官一般,与众人敬酒开怀。
天色微微入夜。众人辞了钟鹤,都离开了。钟鹤整理了着装和仪态,强按着心中的激动,来到他和若愚约定的地方。
按照约定,若愚此时应该已经装扮好,穿着九翔四隐,在迎亲仪仗中等候他。他走出太学,钟家来接他的仪仗已经等候多时。
因为是钟元来迎接,所以理所当然使用家主兼朝中三公的仪仗,好不气派。
钟鹤站在太学门口,看着钟家的仪仗,心中快活极了。他侧脸对身边的随从耳语了几句。随从领命而去。
钟元坐在车上,车门帘子卷起来。他见钟鹤站着不动,心里疑惑。兄长说,让他今日特别戒备,怕钟鹤和那小书童乱来。
钟鹤不来上车,难道真的是要闹性子?
正疑惑间,那名离开的随从步伐匆匆地回来了。他神色慌张,低声附在钟鹤耳边说话。
钟鹤如遭雷击。他踉跄了几步。扶住门槛,才勉强站稳。
几坛子烈酒,不曾让他步伐凌乱半分。而这个消息却给他当头棒喝,让他顿时头昏脑涨,六神无主。
钟元忍不住下了车,来到他身边,一边扶着他,一边皱着眉头问:“出什么事了?你刚刚被授官,不要任意妄为,徒增无益的非议。”
他问的是钟鹤,而非他的随从。因为从今日起,钟鹤就是他的继任者。钟鹤的随从,已不是他可以随便质问的。
钟鹤怒目圆睁,形容可怖。他没有理会叔父的追问,只是紧紧地捏住随从的肩膀,低声喝道:“给我搜!搜遍整座洛阳城!把洛阳翻过来搜!一定要完好无缺地将人带回来见我!”
随从领命而去。去势极快。很快地,洛阳城就响起了不少马蹄声和搜寻声。
钟鹤抢过一匹马,奔到他和若愚约好的地方。钟元也跟着赶过来。
他准备好的迎亲队伍还在。众人肃立着不敢动,坚守原位。原本坐着新娘子的步辇,被风吹开纱幔。
里面空无一人。
“人是怎么丢的?”钟鹤赤红着双眼问。像一头发怒的野兽。
一个婢女捧着崔若愚的衣冠,瑟瑟发抖地回答:“若愚姑娘……她说要出去解手……奴婢二人跟着她,走到林子里。她又说要喝水,奴婢便去水边取水。回来就只看见小红晕在地上。衣冠整整齐齐地叠在旁边的大石头上……”
“啪!”钟鹤一耳光将婢女刮翻。钟鹤从不对下人动手。众人皆知大祸临头。
连钟元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他突然庆幸崔若愚是自己逃跑的,而非由他出手解决。否则,真不知道钟鹤会对他做什么。
另一边的长公主府中。曹绫饶有趣味地听着下人的回报。“钟仕云甩下了钟元没回钟家?打听到是因为什么吗?”
下人为难地摇摇头:“回禀长公主。没有。钟家出了侍卫队,清理了方圆十里。一个活人都不给留。不到半盏茶时间,侍卫队撤掉了。但钟公子和钟丞相都不见了。没人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曹绫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那个女的,什么情况?”九翔四隐赐给钟鹤很长时间了,钟家还没有送来给她当聘礼。
下人迟疑了片刻,知道她要问的是崔若愚。“没有消息。自从回到太学,就被钟公子护在书院中。一直不见露面。”
钟家以宝物丢失为名,对洛阳整整搜捕了五天。这反常的举动,惹得皇帝和朝臣都来询问。被钟元和钟鹤挡了回去。
一直找不到崔若愚,钟鹤回到钟家,往返钟家和朝廷,一日比一日焦灼和暴躁。
曹绫来了几次,以与钟元商议大事的名义,总让钟鹤陪在一旁出谋划策。钟鹤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破绽,冷静地分析战事,并能想出令曹绫满意的战法。
狼烟四起,朝中同样动荡不安。司马懿东山再起,统帅天下兵马,扳倒大司空曹爽,再一次掌管了大局。
这年上元节。钟家嫡长子和长公主成婚。司马家送来极为丰厚的贺礼。司马师带着贺礼和几百个家仆,浩浩荡荡吹吹打打地走进长公主和钟鹤的新府邸中,大闹了一场。
一个容颜娇美而神色落寞萧索的家仆混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长公主的驸马。
司马师闹完喜宴,大摇大摆地回司马家去。没注意到家仆里少了一个人。
崔若愚悄悄离开了司马家。当初逃跑的时候,她没等天亮就躲在司马家门口假装乞丐。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趁着司马家买仆人,混了进去。
要说哪里能绝对躲得过钟家的搜捕,除了皇帝的宫城,就只能是司马家。
如今钟鹤已经大婚,不会再大肆搜寻她。她没有必要再待在司马家中。
原以为自己自愿主动地离开钟鹤,因与他不是一路人,根本无法与子偕老,她不会对此太难过。殊不知,她孤独地走在路上,大婚的喜庆热闹在她背后喧嚣着,她泪流满面。
钟鹤一整天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一样迎来送往。恍惚之间,耳边眼里满是崔若愚的声音和模样。
在洞房里,红烛高烧。他站在房中央一动不动。
“钟鹤哥哥!”
他蓦地回头,以为崔若愚追来洞房中了。
身后空无一人。
他绝望地回过头,看着婚床上的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