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进山猎户必经之路。山洞也是他们歇脚之处。有干柴和火种,甚至还有专门晾衣服的杆子。
崔若愚脱下外裙之后,从身上扯下一方干净的手帕,帮钟鹤擦去他头上脸上的水珠。
火光忽明忽暗地描摹着她的容颜。
洞外雨声潺潺,洞口时不时随着风雨声渗入一丝寒气。还没进洞口,又被篝火的暖意驱散。
钟鹤痴痴地看着崔若愚。她明艳又舒缓,俏皮又安静。
她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总有不一样的起伏和星光。眼中只有他。
钟鹤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直接用袖子帮她按干她秀发上细碎的雨珠。
崔若愚惊喜地看着他,一双星眸漾满了笑意。很快地她睫毛颤了颤,像一只扑动了翅膀的蝴蝶。
她低下头,垂下眼睛。
钟鹤忍不住倾身过去靠近她:“怎么不看了?钟鹤哥哥不好看了吗?”
难道若愚突然学会了害羞?那可不好办。
钟鹤忍笑看着她。
崔若愚老老实实地回答:“太好看啦。只是想不到,高门大族的未来家主,竟然用袖子帮人擦脸。”
崔若愚在太学里见过形形色色的士族子弟。像钟鹤这般的出身,别说她一个小书童或者丫鬟了,哪怕是门当户对的妻子,若非感情十分要好,也不会有这种待遇。
这不同于她伺候他时的肌肤之亲。
士族子弟的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礼仪和法度。即便他们放浪形骸,落拓不羁,也依然守着自己的身份和该有的傲气、疏远。
“是。钟鹤哥哥不守礼了。若愚还喜欢吗?”钟鹤低声问她。
“我很高兴。钟鹤哥哥你相信吗?”崔若愚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问。
钟鹤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从小学习过种种知识。如何应对夫子,如何应对父辈,如何挑选拉拢妻妾,如何应对朝堂,如何驾驭部下和子民。
却没学过如何应对若愚这样的女子。
从来没人说过,若他放弃礼仪和法度,会为他开心。
见他安静下来。崔若愚拨动了篝火,火送来一股暖意。
崔若愚落寞地笑了笑:“钟鹤哥哥。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身份,去替你分担你的责任。我只能替你高兴呀。”
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二十世纪大学生。她纵然不懂什么历史规律,也明白一些基本的做人道理。
此时她这番话,已经很像历史上那些魅惑君王的妖妃。只图快活,不顾责任。
钟鹤心中莫名酸楚,第一次祈求起上天:顺利拿到药珠,退婚之后立刻迎娶若愚。
他把若愚拉入怀中,脸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秀发。“若愚。已经分担了很多。”
崔若愚半躺在他怀中,两人十指相扣。她抬起头,看着他线条明畅的下颌,颤抖着问:“真的吗?”
钟鹤微微低头,目光轻轻柔柔地落在她眸中:“当然是真的。遇见你之前,钟鹤哥哥连做梦都不会。”
一步一行,都是算计好的。哪里有梦?
崔若愚往他怀中钻了钻,紧紧地抱着他:“那就好了。就算我真的是一个坏女人,引得高门弟子行差踏错,误入歧途,那……那我也是真心的。真心要让你快乐。钟鹤哥哥明明该是最快乐的人。”
钟鹤不曾想她的心意如此真诚和深沉。要联姻的世家,器重他的父辈,争取他的名门贵女,又何尝是真心要他这个人?又何尝是要与他荣辱与共?只不过是下赌注罢了。把他当做手里的一副骨牌。
钟鹤心中柔情翻涌,抬起她的下巴,给她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吻得他十指扣得越来越紧,索取越来越疯狂。她适时地往后退去,从他的迷乱中抽身。
钟鹤喘着粗气,深深呼吸了几次,心情略微平静了,才笑着说:“若愚已经知道钟鹤哥哥的……心意了。退得真是时候。”
崔若愚抿嘴笑,帮钟鹤拭去他额角渗出的汗。“怕你难受。雨停了。”
钟鹤无声地看着驾轻就熟的崔若愚。她大概是成熟了。已能像个收发自如的恋人。
倒是他,越来越难控制自己。情意汹涌起来,似乎要淹没他的理智。一次比一次澎湃,一次比一次难收。
崔若愚穿好外裙,由钟鹤牵着走出洞外。她想清楚了。
既然她与钟鹤两情相悦,何必苛求钟鹤事事与她商量?她并不是她的谋士。她是他的伴侣。她跟他在一起,很快乐,这就够了。
没必要想那么多。
钟鹤得到了一个真心一心爱着他的人。若愚解开了今早的心结。两人之间的阴霾,还没到来就被驱散。
两人站在洞口,默契地相视而笑。
云破天开。绚烂的阳光洒在山路上。细碎的露珠闪耀着,像铺了一路的星光。
崔若愚很喜欢这幅景象。压抑在心中,流露在唇边。
她笑,钟鹤也笑。
山路的另一边有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还没到钟鹤身边,来人已经下马,单膝跪地:“主子。曹太守已经进山了。”
来人是随从。他看看若愚,欲言又止。又看看钟鹤,钟鹤没有要避开崔若愚的意思。他便直说:“其他人已经潜伏在官道门口。还请主子下令。”
钟鹤收起笑容。“来的很快。那我们就借一借曹曦的东风。”
随从会意,他吹了两声长长的口哨。山路那边又跑来两匹马。
钟鹤带着若愚上了马。三人直奔官道。
有了曹曦的关照,钟鹤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轻易地进入了被长安府封锁的山路。
在一处岔路口,钟鹤几人暗中分批离开了曹曦的仪仗队。绕过了一座山峰之后,才聚头。
三名随从探路。一人贴身保护着钟鹤。钟鹤则护着崔若愚。
探路的先锋回马禀报:“主子。根据我们之前的线报,再翻过一座山,沿着溪水上溯,要过两处无人林。才能到药王的住处。”
钟鹤略作沉吟。“无人林里虎豹众多。有没有别的路?”
随从迟疑了片刻,脸色为难。如果只是他们入林,或许没有伤亡。但是多了个崔若愚,不好保证。“主子。药王不喜外人打扰。故意把庄园设在绝处。并没有好走的路。连官道都没有。”
钟鹤神色波澜不惊。崔若愚也很镇静。她和他必须要在一起。无怨无悔。
随从们自然无法领略其中的深意。心里直嘀咕崔若愚不明事理。
崔若愚侧脸看钟鹤。钟鹤淡淡地说:“无妨。那就走无人林。”此行不能走漏消息。就算有官道,也不能走。
几个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头的俯首称是。几人分成两批,一前一后,将钟鹤和崔若愚护在中间。
一路无话。都在高度警戒。直到前马奔来:“前方就是第一处无人林了。”
钟鹤勒住马。崔若愚顺势把自己的缰绳交给钟鹤。
专属于两人的默契。
“坐稳了。”钟鹤说完,策马疾驰。两匹马并驾齐驱,如同训练已久的战马。
无人林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几人的马蹄声震响。
崔若愚本来紧闭着眼睛,趴在马背上。马跑得很平稳,加上周围没有声音,崔若愚便睁开了眼睛。
一条大蟒蛇正盘在她头顶的树枝,冲着她吐蛇信子。她能看到它舌尖处的分叉。
崔若愚吓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她不敢出声,紧紧抱着马脖子。
大蟒蛇似乎也发现了她。腥风袭来,崔若愚紧闭着双眼,大气也不敢出。
大蟒还没扑到若愚身边,马已经带着若愚飞驰而过。后面跟上来的随从赶到,抽刀结果了大蟒。
一刀两断。掉落在地上的半条蛇还在扭动,嘶嘶地吐着舌头。
“主子。见了血。恐怕很快就有虎豹出山。”那随从把带血的刀丢了,纵马赶上钟鹤,沉声说道。
钟鹤长剑出鞘,横在身前。马不停蹄地朝着远处的亮光跑去。那是无人林的出口。蛇虫虎豹通常不在出口处。
形势如他所料。几人冲出了第一处无人林之后,听到身后声响如雷。是猛兽吞食蟒身。
崔若愚忍住了作呕,强装镇定。她接过缰绳,驱马紧紧跟着钟鹤。
跟着钟鹤在马背上混久了,她的骑术直追军中的一般将领。
“有埋伏!”前方传来示意。
随即响起了铿锵的金属相击声。
身后的随从也冲向前去,加入了战斗。
钟鹤横剑护着崔若愚。两人停在原地。钟鹤四处眺望地形。除了拦路之外,没有其他藏身之处。
对方人也不多,只有八人。看身上的血迹斑斑,冲出无人林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你们是何人?”对方带头人大喝。“前方已是药王禁地,快快回头,否则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几个随从不答话,拼力厮杀。
这些随从都是万中挑一的亡命之徒,对方很快就露出了败像,连连后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跟我们交手!我们是西凉张都督的部下,奉命求药珠治病!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有长安府发的官牒?”带头人见打不过,连忙亮出家底,要吓退对方。
钟鹤听到“药珠”,收起长剑。
随从们听到收剑声,便打退攻势,勒马往后退了几步,挡在钟鹤身前。
钟鹤正襟危坐,盯着对面的四人。不到片刻,对方一半的人被他的随从杀落了悬崖。看起来武力不足为惧。
“你们有药珠?”钟鹤平平淡淡地说。听不出任何情绪。
带头人愣了一下:“难道你也要?”
“要。”钟鹤简单明了地说。“交出来。放你过去。”
“你凭什么?”带头人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说。
在钟鹤身前的那名随从,拉满了弓,箭头对准对面的带头人。
带头人的马受惊,在原地不断地打转。他恼羞成怒:“何人如此蛮不讲理!我九死一生拿到的药珠,世间仅此一颗。绝对不能让你!”
弓箭恰到好处地射死了他的马。他跌落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其他三人惊愕不已。这等霸道的手法,显然不是普通的家世。
几人面面相觑。不献出药珠,恐怕不能活着下山。
带头人低着头,无奈地抱拳行礼:“公子。方才以为是药王仇家,多有冒犯。张都督母亲重病,非药珠不能救。还望公子发发善心,放我们几人过去。”
钟鹤不为所动。
看着他自然天生的王者之气,那人唇舌动了动。又看其他随从剑拔弩张,只能忍痛从怀里掏出盒子。双手举过头顶,热泪盈眶地说:“既然如此。只能叹张都督老母与人世间无缘。我们几兄弟纵然能回去,恐怕也活不成了。”
只能亡命天涯。
一个随从上前,把木盒收下。转呈给钟鹤。
钟鹤按耐住心中的狂喜。接过盒子,打开验视。一股药草香气扑鼻而来。确实不是凡物。
钟鹤收回怀里。随从分开两边,让这四人下山去。
带头的大哥没了马,便牵走了战死的兄弟的马匹。无人林凶险异常,两人共乘是死路一条。
“几位前辈。前方无人林可有猛兽?”崔若愚突然开口叫住四人。
“自然有。”四人没有停下马匹,只是简单地回答。
钟鹤看着崔若愚,若有所思。其他几个随从不明所以,为何崔若愚发问。既然已经拿到了药珠,无需再去第二处无人林了。何必要问呢?
四人快要进入林子里。崔若愚策马要去拦住他们。奈何已追赶不上。
钟鹤拿过部下的弓箭,射向四人的前头。刷刷刷地钉在树身上。
如果再往前跑,钟鹤定要让他们人伤马亡。没了马匹,根本出不了无人林。
四人只好停下。带头人转过马头,抱拳行礼:“不知姑娘还有何吩咐?”
崔若愚也连忙勒马。再往前,就离开了钟鹤的保护圈。会被对方挟持。
她冷静地开口:“前方都有哪些猛兽?如何穿过?”
带头人熟练地回答:“猛虎。大蟒。”
“第二处无人林离此处多远?”崔若愚又问。
钟鹤脸色突变。他明白若愚的用意了。
他一心求药珠,太心急,失去了平日的敏锐。
那四人脸色也变得阴冷起来。带头的漠然地说:“大概五里地吧。”
“劳烦带路。”崔若愚不依不饶地说。
四人突然面露凶光。带头人遥遥行礼,耐着性子说:“药珠已奉上。姑娘再强人所难,实在没道理。”
“不跟她废话!”后面一人抽出刀恶狠狠地说。一支箭擦着他脸射过去。
他躲闪不及,虽然没有受重伤,顿时血流满面,狰狞可怖。
崔若愚也吓一跳。她强行镇定地说:“一山难容二虎。五里之内怎么栖息两头猛虎?”
四人猛地拉缰绳,冲入了第一处无人林之中。
随从拔刀要追。钟鹤摆摆手制止了。
崔若愚催马小步走回钟鹤身边。“可能是司马师。”
钟鹤点点头。“是他的作法。”
毋庸置疑,那颗药珠是假的。司马师故意安排几人在此处等候。用假珠子骗他回去。
若上当,钟鹤回到洛阳就会成为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