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元离开曹爽的司空府之后。便径直去了太学寻钟鹤。
“叔父。”钟鹤神色不动。
钟元略微显露出为难的神色来。“叔父知道你不乐意娶曹绫。可是曹家已经忍不住了。曹绫大你几岁,自然更着急。”
“仕云这些时日忙于暗取司马家军情。司马家狼视鹰顾,仅遣回故乡。假以时日必然生变。仕云实无心情娶妻生子。钟曹联盟,不可以其他方式吗?”钟鹤沉声问。他出力压制司马家,为何还逼他娶曹绫?
钟元瞥了一眼钟鹤。“你与曹绫联姻,是钟曹联盟最好的方式。届时你就是皇帝的姑父。前朝有钟家和曹家的百官听命于你。后宫也有曹家为你打算。你以外戚身份可直入皇宫内廷。这是区区丞相能办到的吗?”
“丞相办不到。那便当司空。”钟鹤风云不动地说。
“你!”钟元还是头一次见钟鹤如此执着。盛怒之下,拍案而起:“曹绫又不是吃人猛虎!好与不好,你总得见上一面才公允!”
“侄儿不想见。”钟鹤站起来躬身行礼。
钟元看他那张酷似家族的脸,通身高门士族的气派,不由得消气一大半。“你是钟氏的未来家主。栽培你二十二年,结出你这枚果子,实属老天庇佑。听叔父一句劝。娶曹绫,绝无亏待于你。”
东乡长公主威名与艳名齐平。既能上阵杀敌,又能艳绝天下。能带兵之女,心胸必然是开阔无比的。钟鹤婚后纳妾养人,必不会受制于曹绫。
钟元想破脑袋也想不通。钟鹤连面都不见,就拒绝了曹绫。“婚姻不过一纸婚书。不过多了一个卧房。你若不喜欢她,多纳几房妾,便能少去她房中。她帮你操持,你敬她几分。简简单单。仕云何故如此僵持?”
钟鹤沉默不语。站直了身子,严丝不苟地站出士族贵公子的气势。
钟元第一次发现这个侄子已经高出他一头。身上有了厚重感。再往朝堂里放两年,养出威迫感来,便是个完美的家主。“你……唉。我今日劝不动你,你父亲母亲必然来劝。你好自为之。”
“恭送叔父。”钟鹤也不挽留,恭恭敬敬地将钟元送出房门。
夜色降临。一个小书童提着灯笼,将钟元引到大门处。
钟元登上马车前,心中一动。他看了一眼那小书童。正是钟鹤在操练场上救下的那位。灯光飘忽之间,书童艳丽无双的面容像盛放的海棠。
钟元微微地皱起眉头。难道……钟鹤只好男色?
王恺之事已经是前车之鉴。钟元招手将小书童叫到车前。“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崔若愚老老实实地说:“我叫崔若愚。今年十六了。”
“哪里人?怎么来钟鹤身边的?日后有什么打算?”钟元久在官场中,面对小厮杂役,不自觉流露出威仪。
崔若愚倒也不怯场,一一回答:“我是长安人。蒙钟公子一饭之恩,便给他当书童服侍他。日后……暂无打算。”
钟元上下打量崔若愚,捻着长须,默不作声。
“若愚!宵禁开始了。该进来了。”
崔若愚回头一看,是守夜的梁骥。她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钟元。
钟元示意她离开。马车便起步走远了。
崔若愚提着灯笼飞快地跑回太学门口。“梁骥!好久不见。”
“是你好久不来找我。”梁骥关上门,不客气地数落崔若愚。
崔若愚吐吐舌头。
梁骥拿过她手上的灯笼:“我送你回去。”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塞给崔若愚。
崔若愚知道是那本徘谐集。“借给我抄?”
“我抄好的。”梁骥专注地看着前路。
崔若愚眼中一亮,“梁骥你真够义气!省得我抄了。”
“我还新写了几段进去。多多指教啊。”梁骥轻蔑地说。“看不懂就来问我。”
“看不懂我可以去问钟公子。”崔若愚撅起嘴,不服气地说。
“哈。这么粗俗的玩意,你还拿去玷污钟公子的眼。还是问我吧。”梁骥淡定地说。
“梁骥,你上次在书堂里考试,怎么写鸡啊驴啊加九锡?你明知道夫子和院士都不喜欢这些粗俗的讽刺。”崔若愚问。
加九锡,是当世权臣的待遇。梁骥把鸡和驴夸了一番,夸鸡能打鸣,知人所未知。夸驴会送军粮,乃功勋卓绝。还编了故事给鸡和驴加九锡,称之为太辰公和庐山公。
把夫子和院士气得半死。若非他是他那州唯一的孝廉,早把他逐出去了。
“他们不喜欢也没办法。我乡下人,只认识鸡和驴。不认识什么三公九卿。你让我写何谓当世之良君贤臣,我只能写鸡和驴。”梁骥轻飘飘地说。
“然后你就被罚看一年的宵禁门口。”崔若愚撇撇嘴。“把你煮熟了,哪都服软,就嘴上最硬。”
“你这说的都什么话。”梁骥傲慢地瞥了她一眼。“敢在钟公子面前说这些吗?”
“不敢!”崔若愚干脆响亮地认怂。
“钟公子五世三公的子弟。你还是收敛点。幸好钟公子不是那种纨绔子弟。他品行很好。如果以后当朝中要臣,或会是贤臣。”梁骥毫不掩饰对钟鹤的仰慕。“他是万众瞩目,飞短流长。你日后若是仍有机会侍奉他,可得小心做人,尽量不与人结仇或者争口舌之利。”
“哈。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崔若愚摇头晃脑地吟诵着后世的曲子。
梁骥哈哈大笑。崔若愚经常会蹦出这些俚俗小曲儿,俗得别有风味。
再转过一角,就到钟鹤的居处。梁骥也不蠢,知道钟鹤并不喜欢别人靠近崔若愚。便把手中的灯笼塞回崔若愚手里。“就送你到这。可别说就这么点路,还怕黑啊。”
崔若愚接过灯笼,捂好了怀中的集子,浅然一笑,就溜了。
“哎,等等。”梁骥叫住了崔若愚。
正拉开房门的钟鹤,听到拐角处两人的声音。月光洒落在他脸上,柔和圣洁。
“怎么了?”崔若愚站住了,回头看梁骥。
“我……明天可否约你?”梁骥迟疑地看着钟鹤居处的方向。“我知道你不方便与我相见。但今夜相遇,也算是缘分。我正好有一事难以排遣。想找你帮忙。午后,书堂南边的小树林中。”
钟鹤听得眉头紧皱,竟流露出杀气来。
崔若愚看梁骥吞吞吐吐,举起灯笼往他那方向照,看他已然脸红过耳。“你脸红什么?既然你有事相求,那我肯定仗义。放心吧,我回头在公子那找个理由告假。”
找个理由?钟鹤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他的小丫头会用什么理由来骗他,跑去与梁骥见面呢?钟鹤有了一种捉奸的错觉。明明三人均毫无关系。
对了。他与若愚尚毫无关系。仅是主仆,总不能限制她与外人见面。钟鹤心中很失落。
崔若愚已和梁骥告别。转身轻快地走回钟鹤房中。
钟鹤还在书桌旁边看书。见她进来,也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
崔若愚把灯笼挂在柱子上。先去洗干净双手和脸,才来到钟鹤身旁,为他剪了烛花。烛光变得明亮起来。
钟鹤的神色却没有随着烛光变亮,而是变幻莫测。
崔若愚看钟鹤,眨了眨眼睛。钟鹤哥哥这不像是在思考什么棘手的事情,而是在期待什么困境的降临。
她转念一想,难道又是婚事烦恼?钟鹤哥哥似乎并不想那么早成婚。其实也不早了,二十二岁,很多太学里的学生二十二岁都有孩子了。
“若愚。”钟鹤轻柔地开口呼唤她。
“在!”崔若愚蹭到钟鹤面前:“钟大人有何吩咐?”
他看着她得意俏皮的小脸,什么火气都消了。只有一肚子的忧愁。“钟鹤哥哥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啊?”崔若愚愣了一下,伏身在他书桌上,支起两只手,托着腮。晶莹洁白的手,纤细的手腕,掌心里捧着她自己那张尚带着些青涩幼稚的美人脸。“钟鹤哥哥说的话,我都记住啦。”
不过,不知道钟鹤哥哥现在问的是哪一句呢?
钟鹤伸出纸折扇,沿着她的脸庞轻轻地滑下去,像是在描摹,又像是在抚摸。他眼中逐渐迷离起来。
崔若愚不明所以,但也轻轻地把头压蹭纸折扇,像是在抵抗,又像是在亲昵。她双眼虽有些困惑,同时带着坚定的信任。
“若愚啊……”钟鹤低声呼唤着。
“嗯!”崔若愚回应。声音婉转低回,勾人怜爱。她不懂钟鹤喊她做什么,总之,做什么她都答应。
钟鹤显然也想明白了这层。他看着崔若愚的眼神又变了变,从迷离沉沦变得无限爱意。
“钟鹤哥哥要出一趟远门。”他说,眼中有些许期待。
“那我去收拾包袱。”崔若愚干脆利落地说。她没有动作。因为她知道钟鹤还没说完。
钟鹤轻轻摇摇头:“有些凶险。若愚你在太学等我。”
崔若愚笑了笑:“不要。要跟着。”
钟鹤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崔若愚。“听话。”
崔若愚摇摇头:“不要。”
钟鹤宠溺地笑起来:“不要任性。此去终南山求珠,是为了治好曹绫长公主的头疾。深山老林,药王神踪难寻。钟氏和曹家,都不会派兵相助。你留在太学里好好等我。”
这是他退婚的唯一机会。曹绫头疾多年,饱受痛楚。曹爽得知他不愿与曹绫成亲,便让钟元转告此事。
“若能凭一己之力取得终南山药王的药珠,为曹绫解除头疾之苦。也算二人无夫妻福分,当同僚也是极好的。”曹爽如是说。
钟元一转告,钟鹤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并以两个月为期限。立秋之时若未能献上药珠。则开始准备婚事。
此事对钟鹤和钟家并不公道。若折了钟鹤,钟家损失惨重。奈何钟鹤一心退婚,理亏在先,只能答应了。
崔若愚并不知道内情。只是凭本能觉得很奇怪。“东乡长公主的头疾,为何要钟鹤哥哥负责?既然是钟鹤哥哥出马,为何钟家不能派人相助?既然是为长公主治病,为何曹家不能派人相助?”
崔若愚低声说话时,就像珍珠轻轻滚动的声音。
钟鹤见她为了自己而关切,心中略感安慰。他打开纸折扇,轻轻地为若愚扇风:“想不通,就不想了。我明日午后出发。若愚乖,在这里候我。我给你留下两个随从,你不必担心。”
“我带着两个随从,跟钟鹤哥哥一起去终南山。”崔若愚声音没有变化,两颗眼泪却滴落下来。
“若愚啊……”钟鹤实在按耐不住了,他探向前去,将她脸颊的泪痕轻轻地吮掉。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这是第二次吻她。
“钟鹤哥哥……”若愚低声叫道:“求求你了。带我一起吧。我绝不拖累你。”
她恳求的声调,不轻不重地挠了他心底。
他仍停留在她脸颊边,压着声音说:“太危险了。终南山里全是豺狼虎豹。”
崔若愚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着她颈窝和胸膛的明显起伏,很想埋头进去好好亲吻。
她却捧起他的脸:“那更要带上我。”如果那些猛兽追过来,他们无法脱身。
至少——
至少她能用肉身挡一挡。
钟鹤从她纯净无畏的眼中读懂了她的心意。“若愚……不是最怕疼?”怎么就不怕死呢?
“怕。但……看到钟鹤哥哥,就不怕!”崔若愚语无伦次地说。她坚定地看着钟鹤:“我就要去。不带我,我就偷偷去。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两个月!多煎熬啊!我一个晚上都等不了!”
“若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钟鹤往后拉开身子,方便他看这个心爱的小人儿。
她这语无伦次地,倒像是情爱中的小女子,在跟情郎求爱的虎狼之词。钟鹤不合时宜地想到她视死如归的神态。
怕疼。她还是怕。若愚还是怕的。
钟鹤默默地告诫自己。
“不管了。我这就收拾收拾!啊!”崔若愚转身要走,这才想起梁骥。
她立刻又转过身,扑在钟鹤座椅旁边,双手推着钟鹤的膝,轻轻地摇晃:“钟鹤哥哥……唔……午后且等等我。我要告一个时辰的假。”
来了。钟鹤扬起眉,平静地问:“什么事,能跟钟鹤哥哥说吗?”
“梁骥约我午后在书堂小树林见面,有事要我帮忙。”崔若愚毫不保留地说。
这就是借口?钟鹤饶有兴趣地看着崔若愚。这就是她口中说的“找个由头”?这难道不是全盘托出吗?
“我知道钟鹤哥哥不喜欢梁骥。那个家伙,整个书院也没几个人喜欢他。我真的没有特意去找他,只是碰上了。他求我帮忙,我也答应了……所以……”
钟鹤心中突然一片开朗。他笑着说:“你去吧。我马车在太学门口等你。”
“你答应带我去了!”崔若愚听到了他要等她。“耶!”她忍不住想扑到钟鹤怀中,强吻他。
但是她忍住了。她快速地抱了一下钟鹤,马上跑开了,去收拾行李。
钟鹤看得出她的克制和张扬。他心里好笑。这小丫头,想亲近他还打折扣。给梁骥帮忙倒是不折不扣的纯仗义。
梁骥,倘若你对若愚别有所图,那就不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