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微微低下头,没有言语。
司马昭又快又轻地上好了药。随即只看着她。
崔若愚也看着司马昭。
他想问她去了哪里,但是又觉得不重要。
“你找我做什么?”崔若愚问。
“不记得了。你平安无事就好。”司马昭淡然地说。
他忍不住伸手抚了她的鬓角——“是曹绫,对吗?”
崔若愚笑了笑。“无所谓。是你,但又不是你。”
“那我要把这笔账算曹绫和钟鹤头上。”司马昭平静地说。“他们伤了你,你就恨我,我就要把他们二人千刀万剐。”
崔若愚挑了挑眉,认命般地说:“我也想通了。这些破事倒也不能全怪你。是这些人太肮脏龌龊,全算你头上也不公允。但是,他们越是这么做,我就越要反抗。”
司马昭赞赏地看着她。
崔若愚白了司马昭一眼:“呵呵,你可别以为我喜欢你。”
司马昭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迟早的事——好了,不气你。那,若愚还敢不敢继续查办胡奴案?”
曹绫等人不过是想阻止司马昭处理汉人豪强。豪强里不少皇亲贵族。他们不思开疆拓土,只顾着欺压客户和胡奴。民怨沸反盈天,他们只管纸醉金迷。
崔若愚坚定地点点头。“办。”
司马昭牵起她的手腕:“那一起冲出去?”
崔若愚点点头。尚未受伤的那只手把长剑按回剑鞘之中。
两人相视一笑。
仿佛屋外是风光霁月,而不是刀枪铁马。
司马昭拉着崔若愚猛地踹开了门。
屋外的火光冲天,映入二人的眸子里。
司马昭挥剑击落了飕飕飞来的利箭。再看门上,已经钉满了箭头。
崔若愚看着满地狼藉,和两拨人马激烈厮杀,心中暗自惊讶。钟鹤和曹绫这是要一决生死?
司马昭的军部虽然刚从平叛的战场上回京,可是骁勇异常,战斗力不减半分。
曹绫和钟鹤几乎是倾巢而出,人数占压倒性优势,还有不少豪强暗中出兵相助,但是始终不能靠近馆驿。相反,司马昭的军部在逐渐地反攻,只是人数限制,不能离司马昭太远。
洛阳百姓早就被这声势浩大的对战吓醒,还以为十八路诸侯又攻进洛阳诛杀董卓。
零零星星的步兵在将领的统率下闯进了馆驿周围。
都死在了司马昭和崔若愚的剑下。
“钟鹤疯了,这样杀法,他根本不是要救皇帝。”崔若愚忍不住说,“曹髦呢?可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司马昭听她直呼皇帝大名,心里反而有种莫名的愉悦。他翘起嘴角冷笑:“管他死活。皇帝多了去,换一个又何妨。”
崔若愚抬眼看了司马昭,他也正看着她。“我不喜欢看篡位。虽然历朝历代都常见。但我不想见到。他们本不想当帝皇,也是被迫罢了。我……”
她眼神黯淡下去。“如果有的选择,或许他也不会登基。”
那个素未谋面的辉王。赐了她皇后的一切,却连累她一起惨死。
乱世啊。
司马昭低声说:“若愚说过不想做皇后。那我篡位做什么。”
崔若愚脸色苍白,无声地看着司马昭。
司马昭轻松地说:“若愚不要歉疚。你不必然喜欢我。我也活了几十年,不至于那般幼稚,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但你不要就不要。光是喜欢你,我就已经很快乐。我不需要你回馈。”
崔若愚也笑起来:“那你倒霉了。我是真的不会回馈。”
“无妨。”司马昭也笑起来。
崔若愚放下了心里的压力,四下寻找曹髦。“可别让哪个不长眼的杀了。我们没有弑君,背上这个骂名,可不值得。”
司马昭扬剑杀了两个偏将军。对若愚说:“曹髦不傻。他一定躲起来了。”
崔若愚眼珠子一转,从成堆的尸体里看到了被压住的明黄色睡袍。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拽住了那片衣袍,却抓出了一整套衣服。
她把衣服丢开,扳过压住衣服的那具尸体的脸。
不就是当今天子曹髦吗?
只见曹髦双目紧闭。即便是装死,面容上也满是屈辱。
崔若愚无来由地心中难过。她没有唤曹髦,而是招招手,示意司马昭过来看。
司马昭快步走过来。崔若愚马上退开,全神贯注地留意他身后。
司马昭强压着内心的怒气和鄙夷,沉声说:“陛下。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曹髦这辈子也不想见到司马昭。
他依旧紧闭着双眼。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羞辱的夜晚。和那张他最想作呕的脸。
“陛下。若不跟臣走,恐怕,钟丞相非得把弑君这罪名安在臣的头上。他可不在乎君是谁,只在乎臣是否被天下人所唾弃。”司马昭冷漠地说。“臣也不在乎罪名。”
曹髦艰难地睁开了眼。屈辱的泪水流下脸庞。
崔若愚又想起辉王。见攻势已经渐渐被司马昭的军部杀退,她叹了口气,收起长剑。
她也在心里感慨司马昭的统军能力,并不逊色于司马师。猝不及防之间,他一念之间,就召集了如此凶悍的军队,足以抗衡洛阳城里所有世族的兵力。
难怪司马家屹立不倒。曹家和钟家联合众多世族,对峙多年,也不能扳倒司马家。
火光和厮杀声逐渐远去。
司马昭安排部下“护送”曹髦回皇宫。
他抖了抖袖子,郑重其事地对崔若愚说:“著作郎。明日,上朝吗?”
崔若愚点点头。“上。”
司马昭竟向她行了个礼:“还望著作郎能助我一臂之力,助我无需再以权势压人。”
崔若愚笑着说:“还望大将军能保我小命。第一次上朝,我很害怕。”
司马昭大笑,扬长而去。经此大战,相信没人再敢打若愚的主意——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灭门。
馆驿很快就安静下来。战场被打扫地干干净净。除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惶惶不安、借住在此的小官吏,其他地方已经看不出有任何大战的痕迹。
崔若愚彻夜不眠。把有关的案卷都整理好。才刚刚整理好头绪,鸡叫起来。
崔若愚匆匆地洗把脸,换了官服。脚上的靴子还占满血迹。她也顾不上换。
这一天上朝,气氛格外诡异莫测。
坐在正中央的皇帝、他身旁的大将军司马昭、他另一旁的丞相钟鹤,都一副死老爹的模样。
三人都没有看对方,但眼里的火星四溅。眼下都有一片深重的乌青色。
群臣暗暗心惊。
都知道昨夜激斗,却没看见多激烈。
排在最后排最角落的小官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
是个从未见过的女官。
女官他见的不少,除了鲜卑人的女将之外,女官都陆陆续续地退出了朝议。
“你在哪里当值?”那小官小声地问。
“著作郎。”崔若愚有些恍惚,没休息好。
“著作郎也来朝议?能议什么?”那小官瞪大了眼睛。
他看到崔若愚眼底那一片浓厚的乌青。“啧啧。第一次上朝,特别紧张,彻夜未眠吧?我都懂的,我当年也一样。实际上,来了之后,什么也不用说。该一起喊的时候,就一起喊。”
崔若愚点点头。
司马昭宣布朝议开始。他先提了西征部署。众人七嘴八舌互相伤害了一番。
崔若愚听到西征,就清醒了许多。从昨夜来看,司马昭的军事能力不容小觑。
不知道姜维准备得怎么样?不知道刘禅那家伙到底能不能坚持?
崔若愚想,如果姜维赢了,司马昭必死无疑。她想到这里,便微微抬头看司马昭。
司马昭一身玄色的官服,头戴三梁进贤冠。身高九尺,此时跪坐在皇帝身旁,比皇帝高出一头有余。威武不凡的气势,不可动摇的眼神。
此时正好说到胡奴之事。
群臣又骂作一团。
司马昭一拍桌子,“住口!”
群臣立刻鸦雀无声。钟丞相脸色铁青,但昨夜损兵折将,他不能轻举妄动。
曹髦被吓了一跳。也不敢说话。
司马昭瞥了曹髦一眼,朗声说道:“著作省著作郎崔若愚上前启奏!”
钟鹤霍地转身,瞳孔遽地放大,死死地盯着弓腰垂头等候的群臣。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身官服的崔若愚低着头从群臣的角落中走出来。
她恍如一股新风吹进来。
两人相识已经十年了吧?钟鹤的目光随着崔若愚的身影游移。
她为何还像初相识那般,似乎从未遭遇过任何的不幸?
她的眼神为何还是那样清澈透明?
她的身形为何还是那样笔直挺拔?
她的步伐为何还是那样轻盈而踏实?
她难道没有被打败过?
她难道没有吃过苦?
她难道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难道不是刚被曹绫的士兵打伤了?
钟鹤喉咙发紧。好久不见——久到像是隔世再见。
不错,正是恍如隔世。钟鹤看着她一步步走到皇帝面前,想起她是司马昭召见的。
她投了司马昭。
钟氏不少人投入司马昭的羽翼之中,钟鹤都不曾放在心上。唯独无法释怀崔若愚的背叛。
天大的怒火烧了起来。钟鹤红着眼,毫不掩饰怒气,破口大骂:“著作郎算是什么东西?”
崔若愚的脚步顿时停下来。
曹髦这才看清楚昨夜差点引得司马昭逼宫政变的女官崔若愚。
确实是……一表人才。如芙蓉玉立,如松柏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