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知道,司马昭一向喜欢摆出这种脸色,看久了就没什么稀奇。
她又偷偷看了廷尉一眼。只见他面色苍白,汗湿衣襟。
她不禁想:司马昭只是个卑鄙下流的淫贼,有什么好敬畏的?要是我,我能跟他血溅五步,大不了同归于尽,怕什么?廷尉的官也不小,怎么这么没骨气?
司马昭扫了崔若愚一眼,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冤枉叫屈:若愚怎么天天想着跟他动手?确实是生死之间想起她,回洛阳后情难自己才……唉,总归是做错了,巴掌也挨得起,只是惹她生气,得不偿失。以后真的不敢冒犯她了。
廷尉哪里知道这两人的心思,还在诉说案件。
这案子原来是一个胡奴杀了主人的事。
之前,崔若愚在著作省负责重大刑事案件的记录和造册,发现近几年已经不少类似的案子。
她接手之后,便与当时的廷尉交流过。
不过,此前的廷尉并没有在意她说的话。爱答不理。
有一次,廷尉被她拦下来,又说起此事。廷尉懒懒散散地说:“怎么?女人当官,连官职都分不清么?著作郎还管得着断案?劝你嫁人生子,让你儿子来跟本官说话。本官等得起。”
崔若愚被气得差点辞官而去。幸而那天夜里桃儿和如意突然来看望她,还陪了她两天,给她做好吃的,才让她没再在意廷尉的羞辱。
今天,她被司马昭召来此处,才发现廷尉换人了。
看来那老廷尉“等不起”,可等不到她嫁人生子了。
想起嫁人生子,她就想到了与司马师的心愿,与姜维的诺言。脸色迅速黯淡了几分。
司马昭第一时间看见了,心想:怎么突然沮丧了?
司马昭便赐了所有人的座,还奉了所有人茶果。每人的茶果都不一样。崔若愚面前的是做成了小兔子模样的茶点。憨态可掬,头还能动两下。
崔若愚心里一边骂这大将军好幼稚,怎么外出断案还带着这种小玩意,一边又忍不住翘起嘴角。
看她有了笑意,司马昭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这个新来的廷尉很年轻,穿着玄色的官服,衬得人白白净净,气质平和甚至有些卑微。显然不是久经官场的那一类人。
崔若愚上下打量这个年轻的廷尉。总觉得有些眼熟。
司马昭听着案情,也留意到崔若愚一直在看新廷尉。——不知道若愚满不满意?
廷尉禀报完毕,司马昭先是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说:“钟廷尉的案情,说清楚了吗?”
那钟廷尉好不容易止住的汗,又开始淋漓而下。他诚惶诚恐地说:“大将军,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欺瞒大将军。”
这个大将军深不见底又无处不在,上一任廷尉不明不白地就丢了官,还剥夺了俸禄。后来才隐约知道是出言嘲讽了大将军的女官之制。
前车之鉴,新的廷尉不敢多说话。生怕又惹怒了大将军。
“著作郎崔若愚,你可听清楚案情?”司马昭目光缓缓地投向崔若愚。
崔若愚虽然一开始在骂司马昭,但是涉及命案,她也认真倾听。
她当即背着书盒,走到庭中,恭恭敬敬地作揖,才站直身子说:“钟廷尉已经将案情说清楚。此案是胡奴因恐惧再次被发卖而杀了主人一家五口。主人是西城列侯,有爵位在身,因而胡奴要处以极刑。如今胡奴在逃,恐其伤人,要出动官文通缉。”
司马昭满意地点点头。崔若愚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即便讨厌他,也会认真处理公务。这就好办了,他可太多公务能交给她慢慢做——待在他身边,慢慢做。
“著作郎可有建言?”司马昭又问。
那廷尉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女子。他还是年轻,眼里的愕然和不甘,在场众人都看到了。
崔若愚却浑然不觉。既然被问,那就应该回答。“回禀大将军。案宗所言,这胡奴是从阴山之北流入塞内,被捕获之后已经被转卖了二十次。今年他二十岁,流入时十岁。也就是说,他从十岁开始,终日被枷锁套住务农,与牛马无异。十年之间,又戴着手脚枷锁被长途转卖,其间痛楚,与囚犯流放无异。大魏律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可是,否能以此案为契机,规训庄园主,对待胡人,不可以牛马视之。否则……”
“否则如何?”司马昭追问。
其他人也都盯着崔若愚。那廷尉眼神也慢慢变了。这女子竟然真的在思考案情,还推测了胡奴的遭遇。
他也想听崔若愚接着说下去。
“否则,恐怕生乱。”崔若愚有些不确定地说。她停了片刻,才鼓起勇气说:“属下只是一孔之见,还望大将军见谅。”
“无妨。胡人在塞外则是仇敌,环伺我大魏。胡人在塞内,若不能令其安居乐业,便是乱源。著作郎所见所思,着实深远。”司马昭拂了拂袖子,众人便站起身来。
他瞧了满眼佩服的廷尉,又看了陷入深思的崔若愚,说:“此案就由钟廷尉办理,著作郎辅办。尽快将洛阳乃至大魏的胡人的造册,归各县管理。劝其耕种课桑,或编入屯田之军户。”
钟廷尉和其他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这……难道要把胡人当作魏人来看吗?
崔若愚作揖领命。
司马昭看她已经满脑子都在思索胡奴案,心想,与她交谈,也不急在一时。
他环视了身后一众躬身送他的官吏,踌躇片刻,咬咬牙离开了。
真想再跟崔若愚多说几句。可无奈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崔若愚说什么也不跟他独处了。
挨耳光倒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不想惹怒她,令她越来越不愿靠近。
司马昭要去宫中与众大臣议事。在车上正想得出神,车却被拦住了。侍卫们六亲不认,要戳死拦车的人。
司马昭看清那人是王恺。“慢。”
侍卫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戟。
王恺怒发冲冠地站在原地。司马昭下了车,走到他面前。
已经是宫中的路。四处无人。“王恺将军,何事来见?”司马昭站得笔直,没有一分对妻舅的亲近。
王恺沉声问:“司马昭!我姐姐嫁入司马家十年,为你生儿育女,伴你出入朝野,有何处对不起你!我们王家又如何辱没了你?当年你父亲求结姻亲,也是我祖父力排众议挑了你们。否则司马家能有今日?”
司马昭微微阖起双眼。他按王元姬的心意,不顾众人的非议,让王恺统领了名义上是天子统领但原属于司马昭的禁军。
还不知足?
侍卫们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忍不住比较两任大将军。若是司马师,早就一剑结束王恺的性命,哪里管你是不是妻舅。
可司马昭只是问:“哦?王将军意欲何为?”
“哼!本将军要的也简单。我们王家要西线战场和军队。”王恺并不愿意待在京城里守卫天子。
他有更大的野心。他不想当人臣,他要裂土分封,伺机称帝。他还忍不住在大将军司马昭面前自称将军。
“这与本将军的夫人,有何关系?莫不是她也要去西线战场?”司马昭似笑非笑地盯着王恺。
说是为了王元姬兴师问罪,实则要谋权夺兵。王元姬不止一次跟司马昭提起,弟弟想起西线立功,大将军应该答应,何必把军功让给陈泰这等不肯结交司马家的人?
司马昭并没有跟王元姬过多交谈。王元姬多次暗示,甚至让姬妾至披薄纱献舞,司马昭都不曾留宿后院。
王元姬无奈,找来弟弟诉苦。王恺一向粗野无状,哪里有耐性等司马昭,便直闯宫城,打着王元姬的由头拦车,实际上找司马昭要兵权。
司马昭一语道破王恺利用其姐姐的小伎俩。王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姐姐的事,大将军回府上再解决。”
“哼!”司马昭拂袖,按着长剑,迈大步走回车上。
车辇无情地冲开了王恺,直奔礼官之处。
夜里,王元姬还在盘算着司马昭今夜是否回府。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
司马昭要将府中姬妾全部遣散。按服侍年日的长短,分别领取大笔钱财,三日之内离开将军府。
王元姬站着听,跌坐在椅子上。她脸上的血色全然褪去。
“那本夫人呢?”
“大将军说了,夫人先回王家。大将军已经遣人通报。王恺将军亲自来接。”传信的侍卫是司马昭的心腹。
王元姬只觉得天崩地陷,全身发凉。“不可能……不可能……我是炎儿的母亲,我是大将军夫人。我是王家的贵女!我打点府上十年,司马昭凭什么要我离开!”
侍卫面无表情地说:“大将军说了,若夫人要继续住在大将军府,也悉听尊便。”
王元姬呆呆地愣了许久,突然笑起来:“想抛弃我?没那么容易。大将军府里,没有大将军,也会惹人笑话。让司马昭等着本夫人。我知道他要去哪里。不就是崔若愚那吗?让他等着!”
那侍卫看了王元姬一眼:“夫人。王恺将军已经获命为西征将军,领二十万兵马,五日之后启程。”
王元姬听到弟弟的消息,雷击一般地,又呆住了。
“那我呢……我嫁给司马昭,就是为了这场西征和这二十万兵马?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她喃喃地说。
王元姬六神无主。她想反抗,但弟弟就像一根鱼骨头鲠在她喉咙之中,令她无法做声。
弟弟既然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兵权,其他的,是不是不重要了?
“祖父呢?”王元姬盯着地面,失去了歇斯底里的勇气。
“王大人已得知消息。正在准备联络旧部门生,陪同王恺将军赴战场。”侍卫似乎早有准备。
“我……”王元姬抬起头看侍卫:“我想见大将军。”她最终还是找到了心中那一份关于她自己的念头。
“我想见大将军。”王元姬泪流满面。“我服侍大将军十年。十年夫妻,他难道不愿意再见我一面?我做错了什么?”
她抽泣不已。
侍卫默然不语,主公的事,只有主公才能谈论。
偌大的将军府后院,三天之内已经清空了所有姬妾。
这动静在京城里不可谓不震撼。
连天子曹髦都忍不住,以召见长公主为名,令王元姬伴驾,一同入宫面见天子。
司马昭早早得到消息,但他不打算干涉。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比如眼下隐而待发的胡人之乱。他正坐在廷尉的官衙里。
“你们这些日子见了多少胡奴?”司马昭合上崔若愚交上来的卷宗,神情有些疲惫。
崔若愚看了他一眼。全京城都在传司马家和王家的事。他应该也很耗精力处理此事吧?
“三百个。”崔若愚轻声说道。“有几个胡奴拖家带口躲在城南山洞里,常行盗窃劫掠之事。钟廷尉和我去劝。下山的时候他摔了一跤,正在休养。今日只有我当值。”
“你呢?摔着没?”司马昭关切地问。
“……”崔若愚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司马昭脸色一沉,隔着袖子抓过她的手。
崔若愚极力忍住了痛楚。只是五官都扭曲了。
“你摔到手了?”司马昭一眼看到手腕上缠着的白布。“这些卷宗都是你写的?”
崔若愚手腕被抓在司马昭手中,不得不说:“轻点轻点。大将军,疼。”
司马昭立刻放开了手,只是托着她手腕。
“要打,过会再打。”司马昭带了些愠色,恼怒地瞟了崔若愚,三下五除二解开她手腕上的布带。
他仔细凝神摸了手腕处。骨节都错位了。
他随手将骨节正回来。
崔若愚两眼一瞪,痛出一身汗。可她死死咬着牙,没叫唤。
司马昭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你倔什么?”
痛,也不叫一声?
“别人、会……会误会的。”崔若愚一字一顿地说。她那只手还没有完全恢复气力。
司马昭叹了口气。“手怎么样?半个月访了三百胡奴,你夜里不睡觉?”
崔若愚尝试着动了动手腕,慢慢有力气了。“好像好了。”
司马昭端坐在座位上。正视着前方。
崔若愚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他干嘛?
两人沉默了片刻。
司马昭:“打呀。不要憋着生气。”
“啊?”崔若愚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打谁?”
“本将军。”司马昭视死如归地说。“方才又碰了你。打吧,别气坏了自己。”
崔若愚一时语塞。
“司马昭。你是不是,闹离婚……啊不不不,跟你妻子闹别扭,脑子都不好使了?”崔若愚关心地说。
司马昭看着崔若愚。半晌,他低声说:“这是我的过错。我会妥善处理。不会亏待任何人。”
崔若愚更迷茫了——他脑子好像坏了。她并没有在关心他的婚姻和财产分配。
他在交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