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崔若愚的轻佻,司马昭已经波澜不惊。最初的抵触和厌恶,也被崔若愚藏在言语之中的深情所消解。
“兄长的长生位在司马氏的宗庙里。他葬在城外邙山上。”司马昭走到崔若愚身旁,盯着那株红梅花。
崔若愚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何提起司马师的陵墓。她冰冷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个暖手炉。温热得正正好。这点温热似乎把她冰冷清寂的心情又拉回了人间。
“如果你想探望兄长,我差人领你过去。或者三日之后,我带你去。”司马昭目视着梅花说。
崔若愚看着月光下的司马昭。
两兄弟在身量和样貌上明明很相似,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是气质迥异的两个人。
司马师霸道嚣张,恣意潇洒,站在一处总是喜欢叉着腰,高昂着头,手随时随地地抓着他腰间长剑的剑柄。
他喜欢睥睨藐视一切众生,也有世家长子的无所畏惧,即便捅了天大的篓子——也活该天下人受着。
司马昭总是站的笔直,目光阴沉内敛,更显克制和谋划。腰间的长剑也只是扣在腰带上,他更多是背着双手,并未触及剑柄。
但他身上潜藏暗涌的杀气,就像深渊里的尖山利石,就算人们看不清,也知道一旦落下去就是致命的打击。
他微微侧过头,问崔若愚:“如何?”
崔若愚淡淡地笑了笑:“倒也不必。司马师活着的时候,我们够要好的了。既然他不在,那就不在。我相信他如果泉下有知,一定能好好照顾自己——他可是司马师。而我也是。我活得不好,他会笑我的,司马师就是这种人。祭祀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兄长与你……攸儿劳你费心。”司马昭又转回了视线,看着红梅。
崔若愚此时很通透,醒悟过来司马攸说了司马师一些事。“我无心的。再说了,跟一个差役道谢,也不成体统。”
“差役照顾攸儿,是理所当然。可费心照料,又不一样。自然是该道谢的。”司马昭转过身去,正视着崔若愚。
崔若愚抬着头,仰着小脸看他。
月光漏过点点梅花,落在崔若愚的鬓发上。他落下的阴影,把她的容貌挡在了阴影之中,她莹白的面庞在阴影中仍然清晰地展示着容貌。
清,冷,艳。那双唇,也只比红梅淡几分。
许久不碰女人的司马昭喉间无声地滑动了一下。
“不用谢。我也只是跟他闲聊几句。我一直行为不端,也常常逾越规矩,不分尊卑。你们父子没有责罚我,我还能活到现在,也是托你们的福。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崔若愚诚恳地说。“卢夫子近来怎么样?”
她自觉语气太过于亲密,像是一家人拉家常。连忙又解释:“我一直没机会出门。桃儿和如意也不会跟大将军见面,所以只能问问卢夫子。听说……”
“他曾经向我求情,让我再饶你一次。说你粗笨难驯,其心尚正,再给他一年时间,定能让你知书达理,通晓经典。”司马昭微微笑着说。
“啊?”崔若愚低呼了一声,很窘迫地说:“他那么多学生,就我最没出息。他怎么还为我费心?”
“你最没出息么?”司马昭脸上流露好笑的表情,“他那批女学生,眼下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殴打了县令、私会囚犯,甚至还谋划着修改刑法。”
听到最后一句,崔若愚有些不自然:“你怎么知道的?”
“身为大魏的大将军,总不至于这点东西也搜不出来?”司马昭气定神闲地说。
“何必这样自夸?我那本刑法订正录,就放在我被褥底下。大将军造访过那寺庙,也躺过那张床,要发现它,是易如反掌的事。”崔若愚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司马昭。
“哈哈。若愚到底傻还是不傻?”司马昭语带双关地说。
“什么意思?”崔若愚有些困惑。
司马昭仰头轻笑,笑够了才低下头问她:“你也知道那藏书之处太过于显眼?如此大逆不道的书,你也敢随便放。你说,傻不傻?”
崔若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方便我随时拿出来修改。”
“光想着方便了。你胆大包天。”司马昭忍住了笑意,“幸好是落在我手上……”
他停下来不再继续说。
崔若愚下意识地说:“你肯定乐坏了,又能接着判我蹲大牢。”
司马昭收起了笑容。良久,他忍不住说:“若愚。我没有把那本修注交给县尉。”
崔若愚眨了眨眼睛,“你是傻还是不傻?”
司马昭一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要是交给廷尉去处置,我就没命啦,哪里还能活到现在。就算你能看在救命之恩,可以轻判我。钟鹤那家伙可不会放过我的。铁证如山,他随便就能判我问斩。”崔若愚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暖手炉。
司马昭看在眼里。看来,前些日子钟鹤趁机发难要铲掉所有女官的事,对她的打击不算轻。
“有我在。何况,你的修注,有些也不无道理。刑法如果一味偏袒世族皇室,黎民百姓连性命都无法自保,自然就没有人愿意遵从这样的国法。”司马昭低声说。“我收好放在书房中。等你服役结束,我可以还给你。”
“啊?我没听错吧?大将军,竟然还会将这般大逆不道的书还给我?”崔若愚惊喜地说。
那本书满满是她的心血,虽然也未必能派上用场。
“自然要还给你。如果你是秘书省的人,修注就是本份。”司马昭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崔若愚。“是你卢夫子的提议。他即将要升任秘书少监,秘书省里顺位相承,末尾空出一个著作郎。卢松看了那本修注,认定你最适合接替。”
“著作省里还没有女官。因而从女官中挑。”司马昭又追加了一句。
崔若愚听得又惊又喜。“可是我曾经入狱。这身份能当官吗?”
不得开个无犯罪记录证明?虽然这个著作郎,跟钟鹤那种著作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怎么都是朝廷里的官员。
“你偿清了徭役,就不相欠。”司马昭歉然地说:“若愚。吕安的事,我……。”
崔若愚想起那个妻子被兄长调戏、自己却惹了杀身之祸的可怜才子。
她有些无奈地说:“我听说他前几天被行刑了。”
孝悌,依旧比人命重要。
“是的。可是罪名不是不孝,而是篡逆。他家中藏有大量铁器甲胄,这不容于国法。我将此事交给了一个钟氏的年轻人去做。”
“钟氏?颍川钟氏吗?”崔若愚好奇地问。“那岂不是钟鹤的人?”
“是。钟鹤的从侄。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女子也必须有所贡献,更不必谈论他是谁的人。只要愿意承担,我都给机会。”司马昭又走近了半步。
“若愚。著作郎的事,你愿意吗?”司马昭问。
他的胸膛几乎挨着她的脸。
她只好抬起头来,以免对着他结实的胸膛说话。“如果我真的能胜任的话,我愿意。”
司马昭笑了:“兄长府上藏了不少三代以来的刑法书。不过,都被我带走了。我明日来访的时候,给你带周书。你之前看的那本农书,也是周人记录的。你继续读周书,容易些。”
“什么农书?”崔若愚眼神先是迷茫,随之惊得跳起来,失声叫道:“什么!那人也是你!”
司马昭语塞。不小心竟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又为什么要瞒着我?”崔若愚一手抱着暖手炉,一手拉着司马昭的手臂,急切地看着他的眸子。
司马昭来回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时不时就会荡漾着孩童般的真诚和恳切,好像还没对这个人间感到麻木和疲惫。
他不露痕迹地握住她的手。暖手炉似乎没起作用,她的手还是那般冰冷
他牵着她的手,按回暖手炉上。他又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她原就抱着暖手炉的手掌上。
她的掌心贴着暖手炉。
他的掌心贴着她细腻而冷的手背。
手心手背的暖意,暂时抵挡了一直在侵入的寒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俯视着她的眸子。手掌心很想微微地摩挲她的手背,帮她取暖。
可他忍住了。他甚至不敢做片刻的停留,就撤开了手:“太冷了。回屋中去。”
崔若愚声音像被梗住了。有些说不出话来。她已经不是钟鹤身边那个无知的母胎单身情窦未开的少女。
可是,司马昭喜欢女人不奇怪,司马昭对人暗中动情,有点不可思议。
以他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垂手可得。不可能藏着掖着。
崔若愚晃了晃脑袋,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司马昭拉着她转了个身,就背起双手,领着她走回后院。
见她猛晃脑袋,就问:“若愚你做什么?”
崔若愚忍了忍,又觉得事情该说明白,她才安心:“大将军,你知道我……那个……跟姜维的事吗?”
崔若愚知道,在她离开汉中之前,大魏一直派人在蜀地搜捕她。曹髦跟她无冤无仇,自然只能是司马昭干的。
那他必然知道姜维贴身保护她的事,能猜出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司马昭脚步一滞,又恢复如初:“汉中军知道的,我大概都知道。”
“喔!那我就放心了。”崔若愚浑身放松地笑起来:“我刚刚还担心大将军看上我了。”
“现在不担心了?”司马昭饶有趣味地问。
“你是大将军,要什么女人都有,既然知道我的……情史……那就不至于了。”崔若愚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