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河边,桥上人群拥挤,都在争相看河上的花灯和画舫上的美人。
崔若愚也乐在其中。司马昭从不觉得这些女子美丽,更不觉得她们动人。崔若愚的面容,更鲜活生动。
他不动声色地替她和司马攸挡住人群。
其实光是那把不同寻常的长剑,和他气度不凡的身型,已经让旁人有意躲闪。
纵然已经是夜晚,旁人不能立刻认出这是大将军司马昭,也看得出此人身上气象万千。
崔若愚给司马攸买了小花灯,她抬眼看了司马昭,狠下心又买了两个。递一个给司马昭。
司马昭一直端着的平静神情有了些融解。“给我做什么?”
“许愿。”崔若愚眨了眨眼睛。“大将军有愿望吗?”
司马昭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他不需要许愿,他想要什么,自然会去办到。他想说,他就算需要许愿,也不会相信这一盏小小的花灯。他还想说,今夜也不是上元节,放花灯许愿并不合时。
手中的小小花灯沉甸甸地,他恍惚了片刻才说:“多谢你。”
崔若愚见他接受了,心中也有些莫名的欣慰。
她笑着跟两人约好,各自写好心愿放进花灯之中。“不许偷看!这样就都能写最重要的秘密了。”
司马攸连连点头。他转过身去,把一张写有“天天有爹陪”的条子放进了花灯里。
司马昭提着笔,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他看着崔若愚忙碌的背影,心想,这女子的心愿很多吗?
这么多心愿,天上的星官能帮她全部实现吗?
想到这,司马昭写了“崔若愚称心如意”。他也把纸条放进了花灯中。
“走吧!”崔若愚也写完了,三人远离了人群,走到河流的上游处,把花灯放进了河里。
司马攸很开心,他还帮三人的花灯都推得更远一些。
等花灯飘远了,他手够不着,他又跑去捡了树枝,推着花灯。
司马攸文武兼练,两人倒是不太担心他在河边的安危。附近也没有人,刺杀的机会也不大。
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让司马攸在河边开心地玩耍,没有跟上去。
崔若愚目视着自己的花灯,面色凝重。良久,微微叹气。
司马昭看着她。“若愚。”
崔若愚抬起头看他。
司马昭很想问她心愿是什么,话到嘴边又成了:“胭脂是送给桃儿的吗?她成亲了?”
崔若愚点点头。
夜风吹起来,夹杂着冰冷之气。夜深了。
“我差人送去给她。相识一场,我也该另外给她送些贺礼。”司马昭缓缓地低声说。
崔若愚想起桃儿垂涎司马昭的那些事来,“大将军的妾室她做不成了。嫁给了茅屋附近的一个青年人。”
两人想起桃儿试图诱惑染指司马昭的往事,四目相对,都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了。我以为你又要拿出大将军的威仪来训斥我,要我不准再提起大将军的不光彩。”崔若愚俏生生地笑着。
“呵。在你面前,还有什么好掩饰。”司马昭笑意未减。“是你救了我。”
“我也没好好谢谢你,当初救了我和桃儿。还有那几个衙役。”崔若愚轻声说。“还有钟鹤非要清退所有女官,但大将军力保了女官。——虽然是建立在我被处置革职之上。”
司马昭沉默了一会儿。“这世间不公之处太多,你受委屈了。”
大魏的不公道,是能归咎于他司马昭的。所以司马昭一直想对崔若愚道歉。
“当然委屈!”崔若愚想起自己入狱和服役的事,有点恼了。她居然要跟高复这种人同归于尽,太侮辱了。
随即怕引起司马攸注意,她又放低了声音:“我现在还得了个戴罪之身。好不容易当上的官,又没有了。”
“你想继续当官吗?”司马昭低声问,向她走了半步。
崔若愚想后退,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两人的气息纠缠着。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压抑后的平静,看着她的唇。
崔若愚有些紧张。他眼神里,对她似乎有些什么渴求。
白日里司马攸那些胡言乱语闯进她脑海里,她变得更紧张了。
“叔父很疼爱你”
“叔父要我多跟你说你喜欢的事”
“若愚,你做我小婶婶吧”
一句接一句在崔若愚心头炸开。
她本没讲这些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孩子逗乐子。
可此时……
司马昭眼中的情绪很复杂。
崔若愚气短,她默默地想要后退半步,远离司马昭这似有似无的情绪。
她脚下还没动,司马昭就看着她的双眼,压着声音问:“怕我?”
崔若愚立刻收回了脚步。硬着脖子说“没有”。
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问:“大将军你怎么了?”
“怎么了?”司马昭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若愚的问话。
他没有答案。
“你怎么突然叫我若愚?我有些不习惯。”崔若愚强笑着说。
她并不惧怕司马昭的大将军之位,更不怕他威压她的武功。只是此时她有些惧意,说不清是害怕什么。
“清退女官,恐怕你会更难过。”司马昭见她惶恐,便转开了话题。“只处置你,保住女官。也算是两全其美。”
“你管我入狱服役叫两全其美呀?”崔若愚委屈地抬起眸子看着司马昭。
这幽怨但柔和的眼神,在司马昭心里撞击出一圈又一圈涟漪。他心跳难以抑制。
司马昭强装镇定,尽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以免说出内心对她的索求与渴望。“对大魏和女官,两全其美。”
“好嘛,我的牺牲原来这么有意义呀。”崔若愚摇摇头,笑着说。
“对不起。”司马昭深感歉意,恳切地说出这句埋藏在心中已久的话。
崔若愚有些震惊,也有些不知所措。“啊?”
“对不起,若愚。”司马昭再一次说。这次比上一句道歉更从容,更沉静。
“怎么突然这么说。其实你也是秉公办理,权衡利弊,弃卒保车。我其实没有真的怪谁。现在情形也很好,我算清了犯下的罪名,女官也被保存下来。高复也被处置了。我并没有生气。”崔若愚轻声说道。
“你如何恨我,都是我应得的。”司马昭认真地说。
“这……无端端地,怎么如此严重呀?开心点吧!至少我服役时间缩短了一半,这是额外的馈赠。”崔若愚绽开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司马昭也笑了。
两人互视,刚停下的笑意又爬上了唇边。
有些莫名其妙地。
崔若愚想起自己上一次这样想笑,还是对着姜维。一朵不知来历的阴影盖住了她的笑容。她慢慢地收敛了脸色。
司马昭大约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和处境,笑容中渗入了微微的苦涩。他似乎喜欢她,很在乎她的喜怒哀乐……但他处境极其不妙。
他的对手不只是死去的兄长,还有活着的姜维。
“我们该去看把戏和坐灯车了。不然,宵禁要来了。”崔若愚跑开了去拉走司马攸。两人一阵风也似的跑到了人群之中。
此时人已经不如先前的多了。崔若愚加了钱,让司马攸看了一场好杂耍。
司马攸意犹未尽,指着各种各样的车灯:“若愚。咱们去坐这个吧!”
那车夫没有因为这小小公子哥儿的话就停下来,店家拉着那些车灯就往前走。
崔若愚忙出声喊住店家:“店家,可否让我们看看你的车灯?”
店家嘀嘀咕咕地说:“快宵禁了。再看下去,我连灯带人都得死。”
崔若愚也刹住了脚步,抱歉地看着司马攸。要不是她先说去玩花灯,也不至于拖累司马攸没得玩。
司马攸一整天最大的期盼落了空,小嘴撇起来。他涵养极好,即便知道自己是主人,今日来玩应该先紧着他,也没想过指责辱骂他人。
只是小孩子归小孩子,眼圈红了。
崔若愚只能跟店家好说歹说,希望他再等一等。店家也不敢违抗宵禁,连连摆手拒绝。
“店家。这只最大的车灯,我要了。”司马昭掏出一锭银子,沉甸甸的,大约有二十两那么重。
崔若愚和司马攸就看见店家麻利地把最大的凤凰车灯取下来,推到司马昭跟前。
司马攸最先回过神来。他拍着手掌:“好呀!好呀!爹!我想骑上去。”
他忘了这人是当朝大将军。要大将军帮他拉车。
司马昭把司马攸抱到高大结实的车灯上。崔若愚在旁边看得有些忐忑不安。
这两父子难道要她拉车?
她为难地看着胖墩墩的司马攸和高大威猛的司马昭。
肯定推不动。
但车灯这种玩具,就是得人力推车玩的。
“若愚。你也上来呀。这里好宽敞。”坐在凤凰车灯上的司马攸兴奋地招呼崔若愚。
崔若愚哈哈大笑。“大将军肯拉车就不错了,哪里能拉我一个奴仆……”
话音未落,司马昭已经拦腰将她抱上了凤凰车灯。
他尽力地掩盖着神色的变幻。但臂弯环着她腰身时带来的一阵阵悸动,实在难以自持。
她也在掩饰着自己慌张失措。
“坐稳了。”司马昭低沉浑厚的声音叮嘱了一句,随后拉起了车。
司马昭孔武有力,高大的花灯车,加上一大一小两个人,对他而言,平稳地拉动车与人,都不是难事。
行人纷纷看着他们。
有人忍不住议论:“这些公子哥儿就是疼爱妻子。”
“啧啧,娇妻麟儿,人生无憾。”
司马昭一步又一步,平缓地走在洛阳大街上。他听见了那些话。
他听着车灯上两人窃窃私语,听着她和攸儿刻意压抑但根本压抑不住的快乐。
似乎这就是人世间唯一值得存在的。也是唯一值得他付出代价的。
他什么也不敢想。只怕想深一层,这些幸福就不属于他。
车下一人,车上两人。司马昭牵着车子的绳子,像一匹姿态傲人的千里马,把二人带回了大将军府。
司马攸满脸不舍,拉着司马昭:“爹爹……叔父……”小孩子想起回到大将军府必须要改口。
司马昭“嗯”了一声。
司马攸渴求地看着司马昭:“叔父,夜深了,叔父也疲倦,不如今夜就在此歇息吧。”
崔若愚目光落在司马昭汗津津的头面上。她目光再往下挪,才发现司马昭也在看着她。
崔若愚取出方帕递给司马昭。他接过去,擦干了汗水。
他看着她。“我……留下来陪陪攸儿吧。”
崔若愚一愣。大将军府上没有男主人,司马昭留宿极其不妥。
但她管不着。只能点点头。这不是茅屋,这是大将军府,即便司马昭用商议的语气跟她解释,也不意味着她有任何一丁点的权力决定他的去留。
司马攸高兴地抱着司马昭的腰,晃着脑袋:“花灯灵验咯!花灯灵验咯!叔父今晚陪我咯!”
两个大人的目光超越了孩童那份喧闹,无声地交织在一起。
他在做他从不会做的事。在男女之事上,破坏、逾越、偏爱。
有些不顾一切。
她隐约觉得不妥,眼前这个人,不像那个严厉、礼别、高高在上、玩弄名声人心的大魏大将军。
“若愚!你今晚也陪我!”司马攸已经玩得忘记了一切礼数和礼教。开始口出狂言。
崔若愚脸白了白。拍拍他脸颊:“大猷,别乱说。”
她下意识地抬头找他的神情。他仍然在深深地望着她。
没有利益算计,顾不上礼仪大防,他只知道,自己还想在她身旁再陪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