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姬心中有了主意。她又召见了司马昭身边的随从。司马昭从不在王元姬面前掩饰行踪,除非是军国大事。
因此,随从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大将军每次去府上,都与那女子见面半个时辰。
王元姬问了书侍姓名。
“是她?”王元姬皱起眉头。女人的直觉令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司马昭是不是对那女子动了真心?怎么他手上的事,总与她相关?那一夜她为了他,冒死来将军府求救。王元姬打发她的时候,司马昭脸色不豫。而后又是女官之事,司马昭和钟鹤争执的缘由也在她身上。
再来就是钟鹤与司马昭在朝堂上互相指责,也同样是围绕着这个女子的事——
她把县令打了。
钟鹤要求撤了她,而司马昭却百般维护。最后司马昭强硬地夺走了处置权,亲自去料理了此事。
王元姬脑子里乱糟糟。她想不明白这些斗争和行为背后的意义。
她想,高复不过是个寒门县令,自然谁都可以打,这不稀奇,为何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而崔若愚身份地位更是卑微污秽,司马昭何必亲自去处置这些小事?还要得罪一帮士族和男官。
现在更嚣张了,直接把她送到了司马师府上,还每天去找她?
难道司马昭……真的喜欢崔若愚?
王元姬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与司马昭夫妻将近十年。深知司马昭并非用情之人。
难道两人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怎会光明正大地接触?
司马昭顾念兄长与崔若愚的情份,所以格外关照她?
那就不至于罚她入狱?
王元姬想不明白。祖父老泪纵横又怒发冲冠的模样,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身上。逼得她不得不继续往下想。
司马昭太反常了,自从他出发远征淮南之前被人暗算,再度回府之后,就没有进过任何一个妻妾的房院。
哪怕是与她温存,也总是未得要领就戛然而止。
显然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致。
试问哪个身体无恙的壮年男子,可以在妻妾面前禁欲将近半年?
王元姬心事重重,踱步到窗口处。院子里桃花树在霜雪之下萌芽了,春意悄悄爬上了枝头。
她忧伤又坚决的目光,看着那嫩绿的小花苞。
“我去一趟兄长的府上。让王家的家仆跟我去就行。”王元姬双手拢在袖子之中,下定了决心。
崔若愚吃住都在司马师的府上。
她强压着心中的恍惚,像个没事人一样,每天跟随司马攸读书上学,傍晚司马昭就来寻她,她禀报之后,司马昭就让她离开,换司马攸进去房中挨训。
司马攸一开始很抗拒崔若愚。他认定了是崔若愚告状,自己才会被司马昭训斥。因此常常给崔若愚脸色看。
崔若愚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被赶走,她才不在乎。如果要动手,他一个小屁孩,哪里打得过她。
司马师没来得及遣散的姬妾,有些无处可去就留在了大将军府。
这些姬妾属实无事可做,就撺掇司马攸为难这个新来府上的女书侍。
崔若愚不屑于与那些小事计较。只有一个妾室假借司马攸之名,要动手打她,被她拖到湖边,甩了下去。
司马攸在一旁看得眼睛都圆了。“你、你竟敢在我面前动手?”
“对。她在你面前动手,所以我惩罚了她。”
崔若愚神情不变,平静地看着司马攸,缓缓地说。
虽然她已经进过官场,也曾跟在司马师和姜维身边见识过种种奸滑诡计,甚至宫廷中的拉帮结派勾心斗角。
仍然不习惯处处经营,句句藏机。
她只想直来直往,没那么多猜测和布局。
司马昭听说此事后,跟司马攸见了一次面。
司马攸就不再抵触崔若愚。行为举止还乖巧了不少,崔若愚也不因此趁机攀附他。
两人各安天命地相处着。
这天夫子家中有事,告假三天。
便只剩下崔若愚陪着他。
“若愚。”司马攸正在看一本兵书,脑袋从书后面伸出来,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她。
“何事?”崔若愚硬梆梆地回应。
两人没有多余的礼仪。
“你懂兵法吗?”司马攸眨了眨眼睛。
“不懂。”崔若愚拒人于千里之外。
“啊?”司马攸也不介意她态度冷淡,好奇地说:“那叔父为何让我多跟你说说战场故事?”
崔若愚正在誊写司马师府上一本藏书。是农桑之事的。
她停下笔,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司马攸。“这话从何说起?”
“若愚。你眼睛可真漂亮。”司马攸惊奇地说,“我怎么才发现?”
崔若愚不满地垂下眼眸:“司马大猷,看书要专心才好。”
若非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崔若愚就得揍他一顿。
太轻佻了。
“看书就看书。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愚,打仗的时候,要怎么才能做到知己知彼呢?”司马攸今天没人作陪,只能找崔若愚。
他总不能去父亲的那些姬妾房中求教。她们也不喜欢这些。
崔若愚边抄边说:“细作是一种方法。另外,敌军虽然无声无息,但不可能无形无迹。你把对你有威胁的关隘守住,只要敌军路过,哪怕一点声响都没有,你听不到,但你总能看见吧?监视敌军就叫做知彼,守住有威胁的关隘,就叫做知己。”
司马攸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若愚,你说的跟书上的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兵书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交代所有事情。所以,读兵书的人,只是读来增长阅历,而不是奉若神明,一味按照书上所说的去行军布阵。”崔若愚认真地说。
“哈哈哈哈。若愚,你认真起来的模样真好看。”司马攸稚嫩的笑容无来由地在脸上绽开了。
崔若愚这回不得不正视司马攸今天三番五次的赞美。“大猷。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马攸小心思被戳破了,咧嘴笑了笑:“若愚。难得夫子告假,能不能带我出去看看呀?”
“不是昨天才出去玩了吗?”崔若愚问。
“昨天那是玩吗?是夫子带我去白马寺谈经。”司马攸苦着脸说。“我听说我刚生出来,被祖父带去过一次。一岁的时候被父亲带去过一次。后来,父亲殉国,我去过一次。之后每年都要去一次。我想换个地方。”
崔若愚笔落到地上。她弯腰去捡起来。一滴泪从她眼中滴落在尘土里。
司马攸口中说的父亲,是司马师。人死不能复生,崔若愚并不执着。只是,突然意识到司马攸也被司马师抱过,勾起了一些鲜活的回忆。
她面无表情地擦去眼睫毛上的湿润。平息了情绪才看向司马攸:“你长这么大,难道没去过洛阳其他地方?”
“没有。”司马攸一听,觉得崔若愚有松动之意,立马丢开书本,从书桌后面跑过来,拉住崔若愚的袖子:“若愚。求求你了。带我去玩一玩吧。”
“可……你那杀人不眨眼的叔父怪罪起来,我怎么办?”崔若愚担忧地问。
“叔父不是杀人不眨眼。他是大将军,又是我司马家的家主,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他不得不杀伐果断罢了。若愚,你也怕叔父吗?”司马攸仰着脑袋看修长高挑的崔若愚。
“哇,说这种话,谁不怕死啊?”崔若愚说,她站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
“可我总觉得你不怕叔父,你好像谁也不怕。”司马攸抓紧崔若愚,笑着说:“叔父也不舍得怪罪你。叔父很疼爱你。若愚,你给我当小婶婶吧?”
“啧!司马攸!你再诅咒我,我就不带你出去了!”崔若愚满脸嫌弃地说:“你那叔父,谁嫁给他,真的遭罪啊!一天到晚不回家,我看他那张脸啊也做不出什么儿女之情,谁想嫁给他呀。”
“可叔父天天都来找你。不正好算回家么?”司马攸不解地问。
“不说还好,一说我就觉得自己命苦。要不是我得服徭役,我才不愿意让他天天来找我。当官应卯还能休沐,你说我每天都要做事,多可怜啊。”崔若愚很不满。
“那你干脆跟叔父说,今天咱俩一起告假!怎么样?”司马攸喜上眉梢,似乎找到了妙计能让二人名正言顺地跑出去玩。
“我去跟他说?那他就算不扒掉我一层皮,也会训斥我的。我可是来服徭役的仆人。”崔若愚接着说:“不如你跟他撒娇,缠缠他。就说太累了,想出去透透气。你可是他和王元姬生的小孩,据说两人感情十分要好,必然也十分疼爱你。”
司马攸叹了口气:“叔父真的喜爱你。他叮嘱过我,可以多与你说说沙场塞外的事,因为你喜欢这些。多与你说说,你才开心。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细心呢。”
崔若愚愣了。“大猷,你年纪还小,可不能老把男女之事挂在嘴边。我对你叔父,可没有半点不敬之意。他可是让我蹲了大牢的人,我要是对他有任何好感,那我也太不讲究了。”
她哭笑不得地扶住了额头。
“叔父要是知道你心中介意,那必定不会再为难你。你看你,天天讲究一视同仁,可轮到自己犯法,却也锁不得。叔父他怎么知道你不乐意被人追究?”司马攸振振有词。
崔若愚“啧”了一声。想反驳,又不知从哪里说起。“那还是我罪有应得了?算了,你自己去求你那个叔父吧。我不着急出去玩,等我徭役期满了,我自然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在外面逍遥。”
司马攸羡慕极了,两眼放光:“也不全然是你的错。叔父为人是有些古板。若愚,你带我去玩,回头你不说我不说,叔父就不知道了。”
崔若愚思量地看着司马攸。还是有些担心:“我怎么带你出去呢?府内外可都是重兵把守。”
“也对……”司马攸垂头丧气地,“我到底是大将军之后,还是囚犯?”
崔若愚看了看天色,“你这日子,离囚犯可远着呢!不要说这些不识好歹的话。你叔父应该早就到了。怎么还没有人影?等他到了,我去跟他说说,不能总把你困在府上,对你也不好。”
“好!”司马攸高兴地跳起来。“我们两人一起去,不带这些卫兵。不然,啥也玩不着。”
“但是!如果你跟我出去,那你就一定要听我的话。可不准你跟别人说话。府外没人怕你这个小主人。我们那,连县令都有人敢打,连我这种官身,都被人夜闯宿处。幸好我一向警觉,没睡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说起高复私下煽动刁民欺负她的事。
听得司马攸紧张极了。“若愚,幸亏你夜里警醒。”
崔若愚点点头,笑着说:“那些可都是陌生男人。我从征多年,哪能不提防。”
两人笑了,崔若愚提议可以先去花园里找点事玩。等司马昭来了,再跟他争取出门玩一天。
司马攸就拉起她笑着跑出书房。
才刚出门口,就撞上了正跨步要进门的司马昭。
司马昭穿着墨绿色的常服,头戴玄玉冠。
他身材愈发高大,往门边一站,就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崔若愚和司马攸你拉着我,我扯着你,总算没有撞上去。
两人站稳了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商量好的事情,都盼着对方开口。
良久,司马昭才说,“今日是月圆之夜,街上宵禁也晚。不如出去走走吧。”
崔若愚和司马攸惊喜不已,眉开眼笑地跑开了。
这还是司马攸第一次在司马昭面前逾越礼制,一副没有规矩的样子。
司马昭背着手,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他来了许久,一直在院子里听这一大一小交谈。
崔若愚这女子,明明不想入狱,却没有跟他计较。
她在他面前,睡得可香甜。她——
竟不提防他么?
这世上还有人敢不提防着司马家这位心狠手辣、热衷于玩弄人心权术的大将军?
司马昭嘴角上扬,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已经跑得汗津津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