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当时也没有太多男女之情的念头。只是情急之下封住她的嘴。
可,亲上去之后,他不能问心无愧地说,他不曾动那样的念头。
他知道崔若愚并无此心。她那副晦气又自认倒霉的模样,显然对他没有任何叵测的居心。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生气。
他此生最防备却也最熟悉的女子,就是图司马家势力的女子。这些女子数不胜数,在他眼中一视同仁。
他能明白她们的心思,也能在与她们的相处之中游刃有余,分寸恰到好处——给名分,给相应的待遇,除了王元姬之外,其他女子大约过年过节或者生辰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他。
当然,崔若愚这种女子,他也见过。对司马家丝毫不动心,从不正眼瞧司马家。
例如曹绫。
但是曹绫也从来不入他的心头。
崔若愚是入了眼上了心的。他不得不面对这一点。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司马昭沉稳多年的心思,有些慌张。
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
司马昭望着黑沉沉的夜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接近四更天。这雨越下越大,天上丝毫没有亮起来的迹象。
卢松急忙忙地送来衣物。见司马昭竟然站在门外,心里大吃一惊。
司马昭意味深长地看着卢松。似乎在说,看你干的好事。
卢松自知理亏,是因为自己怀疑两人私情,嘱咐了崔若愚,才令主公不得不怜香惜玉站到门外淋雨吹风。
卢松总觉得后颈冰凉。他垂下头,双手奉上衣物。
司马昭摆手,“大博士回去吧。”
卢松透过虚掩的门,看见崔若愚那丫头又睡倒了。手上似乎还拿着卷宗。
卢松蹙眉不语,想过问崔若愚的事,又恐惹主公生气。多年为官的谨小慎微让他最终还是闭嘴,退出了寺庙之外。
司马昭自有打算。他不会为了崔若愚一人而得罪钟鹤。但是如果钟鹤要伸手干预女官施政,那司马昭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女官的生杀予夺,只能交由大魏。而不能交给任何人。
至于崔若愚的事,她自己必须解决。无论是证明她自己的才干,抑或是改变她自己的处事态度,她必须自己处理。
但……如果她求助他……
司马昭微微侧身看房内睡得正香的崔若愚,情不自禁地骂了自己一句:“这蠢女子能想得到求助司马昭吗?”
他轻巧抬腿进门。
那女子刚被他“轻薄”过,这么快又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酣睡,难道真的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威胁吗?
他在房内换好了衣物,隔着火堆看她许久。
又垂下眼睑,扫了火堆里的柴禾。画轴和他原先的里服都已经被烧得没有灰烬。
他骗了她。画轴并不是带出来处理的,而是带出来修补。藏画的经堂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可这画无缘无故受了潮。
画上所用的颜色,和往生佛身上的是同一批。他想找原本给往生佛上色的匠人再把画修一遍。
想不到竟在此庙中被火烧毁了画。
那件衣服,也是他那年病愈之后兄长命人给他做的。他被梦魇了很长一段时日,醒来后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兄长便命人寻了高僧缝制了此衣。
他常穿这件衣服,正巧今日也穿在身上。又正巧跟着梦魇里那个女子的画像一起被焚毁了。
司马昭穿着一整套明黄色的常服,黑色宽腰带,黑色皮靴。腰间挂着长剑。卢松还送来一件姜黄色的棉披风。
难得他有心,有时候却太有心了。司马昭神色毫无变动,把披风罩在身上。最后看了一眼微光中的往生佛。
它在微微笑着,阖着眼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
司马昭抓紧了披风的边缘,无声地离开了寺庙。他本就是为了确认崔若愚安然无恙的,既然在寺庙中遇到她,就不必再去司州郊外。
他掩好门。把马牵出了寺庙之外,才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那一夜之后,又过去好多个夜晚。有的夜晚下雨,有的夜晚没下。可司马昭偶尔恍惚,总想起那个滂沱大雨的寒夜,他在庙宇之中,在往生佛前,吻了崔若愚。
想到那个吻,他下意识地吞咽。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哪怕毫无一物。
司马昭浑然不知,王元姬都看在眼里。
“你说大将军提笔忘字,墨滴到身上还没发觉?”王元姬正在梳妆,听下人报告大将军的行迹。
司马昭知道下人会告知王元姬一些关于他的事。这是夫妻之间常见的事,他也不以为意。所以王元姬也不藏着掖着。
“是。小人这几天见大将军茶饭消减了许多。”家仆说。
王元姬心道不好,难道自己的夫君司马昭身体抱恙了?
“大将军见过御医了吗?”王元姬放下手上的簪子,问仆人。
“没。大将军除了偶尔走神,茶饭消减,倒也没有其他不妥。”仆人恭恭敬敬地回答。
王元姬把簪子插到发髻里。“那看来大将军并无大碍。人上了年纪,自然是茶饭消减的。还有别的事吗?大将军跟丞相在闹什么?”
“呃……”仆人只是大将军府里的小杂役,怎么能得知朝廷的事。
司马昭正好散朝来到两人卧室门口。
他穿着玄色朝服,戴着玄色官帽。站在众人之前,长身玉立。
他面容上看不出沧桑和波折。只是眼底的凉薄和时不时划过的厌恶,能看出他阅历和忍耐。
一行人沉默着威风凛凛地走进来,却听到大将军夫人的声音,向一个小杂役打听大将军和丞相的事。
众人便停下了脚步。司马昭熟视无睹,一人按着剑走进院内。
院里的杂役女婢普通跪倒一片。
王元姬也多日没有亲近司马昭,见他散朝就过来,心里也舒畅。她笑着迎出来,“夫君。”
司马昭一怔。这声音像是两人初婚那年。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女人。两人少年青春时也克制地在士族礼法规范之内恩爱过。
司马昭扶起行礼的王元姬,声音紧绷冰冷,说的是关心的话。“夫人。多日不见。委屈你了。”
若非他多日不进王元姬的房中,她也不至于要向小杂役打听他的事。
王元姬猛地抬头,描画着时妆的双眼噙着泪花。“大将军……”她依偎着司马昭宽阔紧实的胸膛,两人一起跨步进了闺房之中,坐到床榻边沿。
“大将军。近日可好?”王元姬娇羞地说。
“劳烦夫人牵挂。”司马昭低声说。“炎儿攸儿几人都长大了,性子顽劣,夫人辛苦。”
王元姬脸上僵了僵。她低下头说:“炎儿是我儿,自不言辛苦。攸儿在兄长家里,我如何辛苦?”
司马昭微微皱眉。“攸儿年纪尚小,夫子也不能时刻陪伴着他。夫人不妨多去看望他。何必分兄长与我。”
王元姬欲言又止,隐忍不发。良久才说:“攸儿穿衣用度都按大将军的制式。我那点心思,用不上。倒是炎儿,规制比不上弟弟,心里总是郁结,常闹着要去外祖家里散心。”
她不想去操心司马师府上的事。攸儿虽然是她生的,但是过继给兄长之后,前有家翁司马懿教导,后有兄长司马师抚育。
最重要的是,攸儿已经是兄长的儿子,不会对王家有太多认可。
炎儿才能支撑司马昭和王元姬的联系。才能帮助王家兴起。
司马昭把她的计算都看在眼中。心里又逐渐冰冷起来。
成婚十多年,他一直对王家格外关照。妻子始终没有把司马家当作亲人。
妻子的贤惠和大度,治理府上大小事务,说到底还是为了王家。
夫妻两人的情意刚刚萌发,就被这股不和冲淡了。
“今日陛下已经应了王恺归魏。我遣人去北地接他。”司马昭站起身来。
“真的?”王元姬惊喜地叫起来。“那、恺儿多久能回到?祖父和爹知道了吗?将军派了多少人去接他?北地蛮胡凶悍,恺儿又鲁莽,可得多派些人过去。”
司马昭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夫人对攸儿不知从何关心起,对王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将领倒是处处周到。
司马昭没有说出口,只说有事处理,便离开了。王元姬也不强留,她急着要去王家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祖父和爹。
可她没想到,祖父和爹在朝中为官,自然早就知道了陛下开恩,准叛将王恺归魏。
“唉。没提官复原职。好端端的将军,没了。我们王家再这般下去,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年迈的祖父发怒道。“大将军夫人,你忍心看自己的母家,沦落到让我一个老人家摇唇鼓舌来支撑吗?王家让你养尊处优,就是这样报应吗?”
王元姬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慌忙去安慰祖父,被祖父一把推开。
司州小县里,崔若愚和县令高复又吵起来。为了签发拘捕令去逮捕吕安的事。
高复厉声喝道:“吕巽是吕家的长子。长幼有序。吕家父母早逝,长兄为父!吕安对兄长心怀不满,竟敢为了女子造谣生事,伤害兄长。不孝不义,为何拘不得!”
“吕安何错之有!妻子与兄长通奸,他没有告官,也不曾打骂两人。若非吕巽心中有鬼要恶人先告状,根本没人会知道他与弟媳通奸的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吕安不追究吕巽,官府自然不能越俎代庖。可是官府也不能助纣为虐吧?吕巽何来颜面要治吕安不孝不义之罪?”崔若愚惊诧万分,无法接受高县令的决定。
“你们女人就是只会意气用事和搔首弄姿祸害人间!我问你。你学了多少经典?”高复阴笑着问。
他明知故问。崔若愚就是没学好儒家经典,才没有正式授官。
“与此何干?”崔若愚没有正面回答。
“哼!为官不学经典,如何断案?百行孝为先。吕安明知兄长空闺难耐,还不与兄长分居,日夜在外寻欢作乐,让妻子与兄长有机会突破人伦。已属不义。他应该立刻放妻,让妻子和兄长结连理,才是孝义。事情传开之后,兄长因此饱受非议,他不出言维护澄清,又是不孝!你听懂了吗?本官不想再跟你这等不学无术之人解释经典,玷污了孔圣人。”高复气急败坏地说。
崔若愚被气得头晕眼花。“孔圣人要是知道你们这样判案,也要被气死!”
“哼!你下去问孔圣人,不就知道了?”高复见她被气得脸色苍白,心里舒畅了不少。
“我不问孔圣人,我要问你!你妻子在家里被你父兄霸占,跟你父兄通奸,你也如此拱手奉上吗!”崔若愚高声说道。她也气急了,顾不上礼仪。
高复一听,恼怒不已,失去了县令的风度,举起手边批公文的朱砂砚盘,冲崔若愚砸过去。
崔若愚躲开了,被溅了不少红朱砂。她毫无惧色地抄起茶壶冲高复的额前狠狠砸下去。
高复没躲过,鲜血如浆顺着脸庞流下来。当值的衙役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拉架,半推半送把崔若愚带出了衙门。
崔若愚和高复两人的纠纷,因为涉及大魏才子吕巽吕安两兄弟的案子,被扬到了朝廷之中。
曹髦听得眼睛都直了。
司马昭站在一旁,瞥了一眼小皇帝。没作声。
丞相钟鹤瞟了司马昭一眼。他也剑履双全,站在陛下身旁。只不过是在台阶之下。
“崔若愚此女行为乖张,惹事生非,本不是治官之材。”钟鹤说。“大魏好女何其多,不应让崔若愚这等人为官,带坏风气。理应从崔若愚开始查起,把这批女官中不肖之徒清除出去。”
文武百官的队尾有数名贵女,都是钟鹤提携的。她们也站出来指责崔若愚强悍霸道的行为。
“目无尊长。不分尊卑。”她们说。
司马昭的眼神睥睨着,冷冷地扫过去。贵女们纷纷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