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豁出去了,把刚刚在县衙农事小吏那受的气,翻倍地撒在这几个衙役身上。
“来抢钱。来嘛。你们跟我在城外遇到的山贼有什么两样?凭什么你们叫做官,他们叫做贼?我们百姓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就这浑身的力气,想领点种子回去种,推三阻四地。要你们有什么用?”
楼上司马昭听得清清楚楚。有这种心思的百姓不在少数,但会计较并宣之于口的人,确实不多。
“竟敢辱骂差役。”有一个衙役斜眉眯眼地走近崔若愚的身前。“你不如我养的一条狗。打死你,又有谁在意。你最好闭嘴,不然一拳把你脑袋砸个窟窿。”
长得漂亮又如何?他不吃这套。她再敢断他财路,不死也得丢一条胳膊。
崔若愚背着双手,冷眼看他。眸子里也翻涌着强烈的怒意。
“区区杂役。不过是个人人轮着当的差。竟敢如此嚣张。”
周围的人交头接耳,对这些衙役指指点点。
那衙役恼羞成怒,挥着拳头就砸。
崔若愚已经算好了方位,想要躲开并且跑去衙门击鼓鸣冤。让县令好好看看这些衙役的所作所为。哪怕县令也从中获利,也不敢公开偏袒这些人的行径。
至于不公开的场合……那就不能怪她心狠手辣。
可有人将崔若愚的肩膀按住。
崔若愚心里一惊:谁悄无声息来到她背后?
那人带着斗笠,看不清样貌。一脚一个把衙役踹翻在地上。
衙役们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恼怒又畏惧地看着那人。那人轻描淡写地说:“给你们县令大人问好。”
衙役一看是县令的熟人,哪里还敢追究,互相搀扶着跑了。
那人低声说:“若愚姑娘。有贵人楼上相请。”
崔若愚笑了笑:“去你的。我不去。”
那人似乎也笑了一下:“还是去吧。”
崔若愚眼前一花,她就被带上了一层小楼的房门前。
步速太快了,崔若愚没有防备,很是晕眩。站在门前,胃里一阵翻腾。
那人的斗笠还是压得低低地,见她脸色不好,语调里有止不住的笑意:“怎么?没见过这么快的步法么?不至于。”
崔若愚强忍着呕吐的症状,若无其事地说:“我一介草民,哪里见过这种世面。”
姜维抱着她的时候,走得更快。但是他不会让她颠着。
那人也不再争执,走上前去,掀开了门帘。
“主子。人带到了。”
门帘之外还有一层密密的珠帘。珠子均匀,光泽柔和晶莹,品质远胜于许多男女放在身上炫耀的珍珠。
崔若愚纳闷。里面是钟鹤吗?在洛阳,她只知道钟鹤有这种财力。
但是钟鹤不至于在她面前装神秘。
有钱人找你,是因为你有用。穷苦人找你,也是因为你有用。又蠢又毒的人,才会找茬,就像杨曦月和那几个衙役。
因此,崔若愚镇静自若。这么富贵的人,不至于找她茬。
倒让司马昭有些意外。他隔着帘子看,崔若愚的样貌被遮住了,细密的珠帘后是一个长身而立的身影。挺拔修长,也不逊色于世家弟子。
她穿着一身农衫,初冬之际,显得单薄。
“怎么起的冲突?”
珠帘里面的人传来问话。声音听得不太真切,崔若愚愣了一下,才大概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犯贱。”
珠帘里面的人沉默了。
片刻之后又问:“你不怕他们报复?”
崔若愚大大方方地说:“报复?谁不会?你是什么人?算了,无论你是什么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一定要找机会好好收拾那几个人渣。一朝得志,畜生嘴脸!”
司马昭嘴角抽了抽。仿佛她骂的是他。
钟鹤她也耍,柳氏她也害,县令她也骂,衙役她也打。
她一向就是如此鲁莽泼辣么?兄长怎么会看上这种女子?
司马昭皱起眉头。他有些怀疑自己的善心。这女子轻佻又无赖。与当年见到的那种懵懂、楚楚可怜大相庭径。
兄长一定是被她欺骗了。一想到兄长把印信托付给崔若愚,让他承受了几年困境,司马昭不自觉地口中发涩。
心中百般滋味。
幸好,她完好无缺地交回了印信。解了他燃眉之急。
这女子在姜维的眼皮底下把印信带回来。也不算一无是处。
司马昭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你也不怕蹲大牢?”
他得知道她到底多鲁莽。才好决定如何帮助她。
“大牢?眼下律例荒唐严苛,条目繁多,贵人为所欲为,老百姓绑手绑脚寸步难行。百姓只要还活着,触犯王法只是迟早的事。怕又有什么用?有本事的,自然能逃过。——你到底是什么人?”崔若愚恢复了戒备。“你帮我出了气,刚才跟你说那么多,已经够还你了。我要离开。”
司马昭听出了这浓烈的戾气,哪里像一个农女。倒像是个猎户。
在示警他的一个猎户。看来他方才已经问到她心里最忌惮的地方。
“你需要什么种子?”司马昭也不想强留她,便把寻她的目的问出来。
“你有?”崔若愚疑惑地问。原来是为了种子的事找她。
“我什么种子都有。”司马昭说。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察觉不到自己的放松和惬意。“你要什么。”
他尾音染上了戏谑的意味。
崔若愚恍惚之间似乎听到了司马师在说话。
她不回答,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略有失态。这女子粗野不堪,跟她呆久了,自己也变得轻佻起来。
司马昭不自觉地端坐,正色道:“你需要什么。我差人送去。明年秋日,我查验收成。这一年里,你要每个月交一次籍册,告诉我这些种子的情况、你所用的种植手法,每日的寒热雨水。倘若干得好,我还重重有赏。”
“你卖种子的?这似乎不合律例?”崔若愚不想让人当冤大头。“让我帮你试出好种子,回头拿去卖?我看你这么有钱,该不会是专门想办法坑农户赚的钱吧?”
司马昭身后的侍卫都在憋笑。他们进入大将军府以来,还没听谁这样揣测主公的身份。
把他当成奸商了。
“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反正不怕坐牢。多帮我几次,你也能变得像我一样富贵。两全其美。”司马昭说。
侍卫无声地对视。一般女子看到这般泼天的富贵,即使不会心生羞怯爱慕,也会受到惊吓手足无措。
怎么主公还看得起她,要她一起富贵?
女子要怎么变富贵?不就是嫁入王公侯府?还能靠种田?
可是主公说的话,他们不敢发笑。
“我不怕坐牢。也不至于上赶着被别人害去坐牢。你不说清楚,我可不跟你做买卖。”崔若愚说。“富贵险中求。也得是我能看得懂有多险,我才会去求。”
司马昭摩挲着茶杯的杯沿。杯里的茶已经冷了。
他跟父兄以外的人私谈,从来不会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若是助我试出了好种,我每年赠司州农户粮种,一户三担。”司马昭慢悠悠地说。
崔若愚来洛阳种田也不久,不知道一户三担是司马昭拟定的发种数目。
可她还是担心被他利用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司州之外呢?你高价卖给官府,官府再课农户的赋钱?”
“司州之外,你就管不着了。你还没这个能耐。”司马昭放下茶杯,微微侧过脸去看窗外。
曾几何时。他也鲁莽地以为,皇帝能掌控整个天下。
是父兄教会他,有多强的势力,就能掌控多少事。
“势力多大,就解决多大的事。不在乎你心有多大。”司马昭收回目光。
他这半生处于世家、皇权纠缠的漩涡之中。处处谨言慎行,日夜与人周旋,从不对人说教。
今日在她面前,无甚好掩饰,倒是说了些体悟。
日头升上正空偏西。午后无事,他该回去抄佛经了。
皇帝邀他去宫中夜宴。他抄完佛经再做准备。
崔若愚反复想着他说的那番话。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有人早就备好种子,递给她。崔若愚接过种子,沉甸甸的两大包。
她也不客气,扛在肩上。迈出一步。
“不送。”
她又惊觉是司马师的声音。悚然回头。
细密的珠帘之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端坐着。房门很快就关上了。
她才回过头,慢慢走下去。那个挟持她的人没有来。
她下了楼,发现是一个寻常的茶楼而已。谁能想得到楼上有这样富贵高雅的密室。
她拉住一个跑堂的伙计。“小哥。楼上的密室,是什么主顾?”她塞给他一小块银钱。
小伙计把那轻飘飘的银钱推回给她。斯文地笑着说:“姑娘你说笑了。楼上只有掌柜的住在那里,没有什么密室。”
他走开去忙招呼人。
崔若愚悻悻地收好银钱。够她买回三人三天的口粮了。他还看不上。
这家茶楼果然不一般。
她扛着粮食从后门溜走了。省得被那几个衙役埋伏。眼下她迫不及待要回去按照农书的说法种田。暂且放那几个衙役。
此后的一个月里,崔若愚认认真真地记录了种地的情况。
那人赠送的种子确实十分强悍。冬天几乎干裂的地里,仍然钻出了肥嫩的绿苗。
崔若愚不敢种在自家地里,而是种在山里无主荒地上。冬天的白昼越来越短,她每天出门和归家的天色也越来越黑。
司马昭的管家来过一次,循例问她农书学得怎么样。
管家油腻虚伪的笑容里藏着忧心忡忡。崔若愚看出来了。
但她一向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烦心事。她烦心事更多。
比如钟鹤越来越频繁的纠缠。
说来真的可笑。他不喜欢她种田,却不肯放弃她。每次来,都是皱着眉头强颜欢笑,帮她带些吃穿用度。她拒绝不了,等他离开之后,她打开那些衣物首饰——哪有一件是种田的人用得上?
“衣裙很华美。你穿着一定好看。”如意抱着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裙钗。“但是,你穿成这样,至少身边该有五六十个随从,才像样。”
崔若愚哀叹一声。“我只有你们两人。”
如意和桃儿对视一眼,齐齐扑上来要打崔若愚。“我们可不是随从!”
崔若愚哈哈大笑。
第二天,天还是墨黑色的,星星一颗颗清晰无比地镶嵌在天幕上。
崔若愚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她要趁着附近的佃户还没出门,去到山中耕种。才不让人知道她有种子的事。
自家田里的莱菔,就交给桃儿和如意。
她摸着黑小心翼翼地走到山里,沿着一条杂草丛生、几乎看不出路的小道,进了她的秘密荒田里。
天色还早。她生了一堆火,烤烤身子。等天快亮了再灭掉。
火光慢慢旺起来。照亮了附近。
崔若愚坐了一会,身子暖了。她去拿来自己藏好的锄头,开垦旁边的荒地。
锄头锄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哐当一声。竟然还闪出了细小的火花。
崔若愚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放下锄头,蹲下去摸起那枚小东西。
等看清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跌入了梦魇里。
还是那枚熟悉的大魏大将军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