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汴正在路上走着,斜刺里出来一个内侍,说皇后娘娘寻他。
身后的唤来目光微动。
但柳汴并未瞧见,他心里感叹一句,皇宫里当真藏不住事,他见过皇帝,皇后就来寻他。莫不是皇后还在皇帝寝宫里下了眼线?
如今他还得靠着何进去办事,少不得要好好安抚何皇后,因此半道又拐去了长秋宫。
他进殿时,皇后正对着铜镜瞧自己发髻间的珠翠。
听见柳汴行礼的声音,何皇后自铜镜中看到柳汴长身玉立的身影在身后站着。
“见完陛下了?”何皇后拿着一支雕着瑞丽牡丹的金钗,凑着铜镜,在自己的云鬓前比划。
“是。”
柳汴立在中堂门下,看何皇后像是终于明白自己头上已无立足之地,于是怏怏的搁下金钗,起身时,云鬓中的步摇微微晃动,凤嘴中衔着的串珠衬得凤翅摇摇欲飞。
一旁的婢女忙搀扶。
皇后起身后,小臂往外稍稍一送,婢女便颔首后退几步。
“你们下去吧。”何皇后说。
“诺。”
原本守在屋里的下人们行过礼,便悄无声息,鱼贯而出。
“叫你过来,不为别的。”何皇后缓缓踱步往后堂而去,柳汴紧随其后。
何皇后边走边道,“将近年关。往年正旦都会去郊野以太牢祭祀太一神,今年陛下身体不好,久卧病榻,恐不能率百官执礼,陛下有两个皇子,这执礼者,八成要从你们兄弟二人中出。”
正说着,便出了后堂,到了长廊下。
这里如柳汴上回来的光景一般。长廊下垂着的竹席,遮住廊外光景,只隐约瞧到水池中枯萎的芦杆。
“母后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消息?”柳汴问。
何皇后停在一处竹席下,望着帘外,道,“是你舅舅递进来的消息,他在朝中为官,消息比你我要灵通许多,听他说,陛下这些日子,像是有这样的打算。”
“那母后的意思呢?”柳汴问。
何皇后道,“你舅舅与府中的幕僚商议过,想推举你去执礼。也是为你能于百官前露脸,让旁人见见你的为人处世。”
柳汴嗤笑,“连舅舅他们都能想到若出面执礼,为提高皇子声望有利,父皇岂会不知?既然如此,父皇又岂会愿意让儿臣执礼?”
“可刘协他还小。”
“难道小就不是父皇的儿臣了么?”
柳汴道,“何况这事,原不在多有能力,在私下多由礼官教导练习,到时候直接按着流程来就是。刘协如今这年纪,也已知晓人事,他又有什么做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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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集市喧闹,人如流水马如龙,绵延不绝,此起彼伏。
临街一座酒楼,三层高。
最高层其中一间开着窗户,一个面容英俊的男人正手肘支在窗台上,手掌撑着下巴,歪头瞧着楼下长街,另一只手则百无聊赖的抛着一只漆色的酒杯。
抛起,落下,每一次都抓的稳稳当当,看似如鸟般轻巧,但就是不曾落空。
屋里还有一人,面若冠玉,衣着端庄,跪坐于案前,以手捧杯正缓缓饮着。
只是轻轻抿了几口,他便放下器具,用手帕轻轻蘸着唇角,瞥向窗口的曹操,“袁本初意在让大殿下争取此次执礼首位,你又意在如何?”
“我,和他们想的相反。”
曹操猛地回身,吊儿郎当的倚着墙壁,他坐在窗旁,一条腿抻着,一条腿蜷立,胳膊搁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夹着杯壁,手腕自然垂落,露出贴着肌肤的银色护腕。
“余以为,殿下还是专心于平疫为好。执礼祭神,看似拥立于百官面前,声势浩大,但得的不过虚名。若平疫处理的好,不仅取声于百姓,亦得誉于百官。”
“那你怎么不去跟大将军说?”荀攸垂眸,掩住眼中笑意,拿出盘子里的干果,用手指一捏,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说了。”曹操无奈一摊手,“奈何不用耳。”
“所以你找我诉苦来了?”荀攸斜瞟一眼,便捻着果仁放进嘴里缓缓嚼着。
“唉。”曹操扬天长叹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有满腹惆怅也只能找你荀公达聊一聊了。”
荀攸咽净了嘴里的渣滓,道,“别,你曹大校尉如今正得大殿下重用,怎么说出这丧气的话来?”
曹操迅速收了自己夸张的神情,挑挑双眉,“你说,若大殿下知晓了当今陛下做的事,还敢出声去管西郊的事么?”
“你呢?你是希望殿下去管,还是不希望殿下去管?”荀攸反问。
“我?”曹操一笑,“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虽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红,回身仰望窗外苍天,怅然长叹。
荀攸看着曹操的动作,片刻才宛然轻笑,又继续去剥果壳。
伴着噼里啪啦的脆响,他嘴里喃喃自语,轻道一句,“朝中若再按陛下的意思持续下去,这天下还能太平多久。”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何皇后高声,怒目直视柳汴。
这一声,惊得原本落在屋檐上的乌鸦惊翅高飞。
沙哑的叫声愈发衬得寒水凄凉,冬风瑟瑟。
“母后不必发怒。”柳汴神情淡淡的,像是早已习惯了把何皇后气的火冒三丈。
“不论说什么,儿臣都没有去祭坛出头的心思。如今只想管好手里的这些事。”
何皇后指着柳汴,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
“你怎么如此分不清轻重?那些草民的贱命才值几个钱?抓紧百官间的声名才是正事,到时你父皇纵使想将你分封外地,朝中也有人替你说话。你管的那些百姓能在朝堂上替你说话,帮你立足么!”
柳汴有些头疼,他揉揉眉心,“母后,父皇不会将这好事给我的。”
“你争都不争怎么知道?”
柳汴放下手臂,一双眼眸泠泠,如春初破冰的泉水,冷冽又清澈,直直望向何皇后,道,“母后,不争是争。”
既请来了拨款,剩下的事便好办许多。
这日柳汴于衙署内翻着西郊的呈报,曹操便自外面而来。
随着曹操拜见的声音响起,柳汴才发觉对方到来。
“孟德来了。”他恍然从文字中抬头,笑着一指下首的座位,“坐。”
又对一旁立侍的唤来道,“去给孟德校尉盛杯茶。”
通过这一月多的朝夕相处,两人渐渐熟络。因柳汴每日往衙署跑,便着人收拾出一小房间,供他办公,平日再叫哪位臣工也方便些。
“底下的人呈报,说西郊的病情是控制住了,不出十日,便能清除干净。如此我也算了了心事。你瞧瞧。”
柳汴将竹简递给了一旁的李徽,由李徽转递给曹操。
曹操默默打开,进行浏览。
柳汴的目光又落到静置于案面许久的漆器中,里面盛的东西已经不复原本的滚烫,变得温热,但仍有几分热气袅袅。
他们管这稠不拉几的东西叫茶。柳汴刚刚尝了口,差点没把今天的早饭给吐出来。又苦又辣,味道堪比他当初卧床许久喝的中药。
曹操看完了竹简里的内容,眼中无波无澜,眉首似萦绕几分思索。片刻后才抬起头,笑道,“若真如此,此乃大汉之福,殿下之功也。”
柳汴长长叹了口气,如释重负,“也不枉你们陪我熬一场,此事过后,我会向父皇为你们请功。”
曹操立马起身,恭敬道,“此皆臣等分内之事。”
唤来呈着托盘来到曹操身边,轻唤一声,“曹校尉请用。”
“坐吧。”柳汴笑道,“若非听孟德点拨,我只怕现在还如无头苍蝇一般。”
“多谢殿下。”曹操躬身接过了托盘上的直筒杯,又老老实实坐回去。
“尝尝,他们还说这是稀罕物件。我是糙野惯的人,实在瞧不出什么。听说世家的郎君们饮茶成风。”
曹操手里的茶原是一直在炉上温着,也不滚烫,他抿了两口,方道,“殿下乃万民供养,何来糙野一说,这样岂不是让臣等无地自容,不能立于殿堂上?饮用此物原是个长久的功夫,骤然饮用,尝不惯也是寻常。待日子长了,殿下自然就习惯了。”
柳汴眼中笑吟吟看着曹操,越看越满意,待曹操说完,他心里也叫了声好。
这番话说的圆滑,若是让他应对,可没这么机灵的反应。
这么想着,他愈发认定,一定得把曹操拉到自己身边来。只要稳住曹操,那他离躺平的美好生活也不远了。
“殿下。”曹操双手紧紧握着杯子,神情温和,对柳汴进言,“臣几日前去城西一趟,也是意在做殿下的眼睛,看看西郊真实情景如何。听那里的人说,西郊民众莫不对陛下与殿下歌功颂德。”
“还是孟德思量周全。”柳汴忽有所感触,“是我疏忽,只看他们上报。如今灾瘟将尽,我也是时候要去西郊瞧一瞧,若父皇问起,也好应答。”
“只怕不妥。”曹操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殿下何等身份?天潢贵胄,怎可去那糟污之地?殿下若执意想知道西郊真实情况,臣愿为殿下效劳。”
马克思念了这么久,又在阳光红旗下根正苗红的长大,柳汴才没觉得自己比别人高贵哪去,更没觉得西郊有什么好忌讳的。那些衙役能去,他为什么不能去?
因此不在意曹操劝阻,直接拍板,“你不用劝我。我已拿定主意。李徽,收拾收拾,吩咐下去,我明日便动身。”
“诺。”
曹操不再说话,他低头看着杯中浓稠的茶渣,双手捧着筒杯,拇指缓缓摩挲着漆画的黑红色纹样,唇角也扬着隐晦若无的弧度。
他看了片刻,像在出神,不知思量着什么。过后,将杯子凑到唇边,一仰头,打算潇洒的一饮而尽。
浓稠的苦辣一时涌尽口腔,格外恶心。曹操一激灵,猝不及防,下意识就要吐出。
好在他还有着克制,硬生生憋住,只余一声闷咳,和几点意外喷出的茶星子。
“慢些喝。”柳汴怀着要关心员工的心思,关切嘱咐道。
曹操憋的眼眶都红了,他嗓子发痒。抑制的咳了几声,“殿下见笑。”
“不想孟德竟喜欢这东西。唤来......”柳汴道,“再去给孟德盛一杯。”
曹操,“!!!”
不!!!
事后,曹操顶着已经麻了的嘴唇子含泪走出大殿。
而柳汴看着已经空掉的锅子,欣慰道,“浪费可耻,总算没有浪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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