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楼一别,陆行知前往上京城,五日后蔺不言收到上京蔺父的来信,意为接近年关,愿其早日归府,其中用词所溢思念之情,让外人看了足以落泪。
唯独遇上“铁石心肠”一众江家人,看了后直接扔进炭火里烧了。
信最初是送到江白山的书案前,只因以往出过类似事情,信笺染了毒粉末致使她差点儿丧命,此后来自上京每封信便均先经江白山之手,确认无误转交给蔺不言。
江白山独自一人慢悠悠走去知春院,见不言独自闷在书案抄书,大抵明白巧月不在身旁,前些日子那几个同龄伙伴离去,显得有些乏味。
幸亏临安年底灯节将近,他想着两日后正巧带几年未归临安的不言出去转转,而当信笺递给不言,她拿过直接当着舅舅的拆开念完。
江白山的算盘落空了。
撇开那些文绉绉的修饰词,江白山听懂了信中之意是要不言回京过年守岁,况且以不容拒绝的口吻,他更加不爽蔺川此人了。
江白山抬眼看向不言,“今年除夕,你想留临安还是回上京?”
“回上京。”
“不必在意蔺川的话。”末了,他又加一句,“权当放屁。”
江白山出身为武将,平日言谈素来文雅,只因江老夫人当年对待江家一众小辈一视同仁,惯常以管你喜欢何物,书必须得读的原则,通通扔进学堂,典籍诗书均要考察。
当然,除了面对这位姐夫时。
蔺不言早已习惯,她笑着摇头示意,“并非。舅舅放心,尚有事需回去解决,我前几日便在预计这两日归京。何况姨母仍在京中调理病情,来回跑总归怕加重,但也不能剩姨母一人在冷清上京宅邸。”
所言合乎情理,江白山作罢,嘱咐两句年后记得同蔺不迟、江初言回临安看江老太公,如此热闹些。
她点头应下。
翌日,江白山备好一辆马车,蔺不言前往上京城。
待她到达上京东门外,已为三日后清晨,此间又行了一段距离,近城门一里左右见巧月正在等她,她叫停车夫让其架马车由正门先行回府邸,两人独自由东偏门入城。
东门乃为上京城正大门之一,而外设偏门较窄,常常比正门关的早一个时辰,大部分进出马车多选择正门进入。
两人行至片刻便由偏门入城。
巧月跟在身旁,“姑娘,三公子入宫尚未归,这会儿要去的话会扑空。”
入宫了?
照理而言,眼下时辰已过,早该已出来了,除非有别的事绊住脚步被留在宫中,蔺不言细想过,她摇摇头示意,“不用,兄长定知晓我归京的消息,出宫自会来寻我。”
“那姑娘特地设计隐踪迹,打算去何处?”
“先跟上。”
蔺不言抬腿加快步伐,拐进一条街巷,又在其中七拐八绕了好几圈,最后从一路口跑入上京东市的北街正道,朝前走了半炷香时间,一栋金漆雅洁的楼阁显露眼前,此间为京中有名的茶坊之一。
她驻步茶坊门前,仰头看其上牌匾,淡淡问道:“人甩掉了吗?”
自方才姑娘行色匆匆,巧月立即明白身后有人跟踪,一路前行她时刻注意动静,这时她奉命向后瞥了一眼,发现不远处街边摊子左右各两人正是尾随者。
巧月走上前,低声道:“没有,要不我去引...”
“不必。”蔺不言出声打断,“我们进去往二楼走。”
语罢,她拉住巧月进入茶坊内,而身后跟踪者以一高一矮打头,让另外的人留守观察,这二人见状便跟了上来。
刚踏进茶坊,矮个者迎面被一人撞了满怀,厉声道:“没长眼睛吗!”
对方连声道:“抱歉抱歉!”
他还想计较,身侧高个者拦住,摇头示意,矮个者便作罢,二人在茶坊大堂搜寻,可惜茶坊一楼大堂人来客往,忙碌非凡,目标完全丧失其中。
见状,高个跟踪者逮住一名伙计询问:“方才那位进来的姑娘去了何处?”
伙计哎哟一声道:“客官,您说哪位啊,这里面姑娘尤其多。”
“一位穿鷃蓝色裙衫,腰间一柄佩剑,身后还跟了一位姑娘,大概比她矮点。”高个者边描述边用手比划。
“这...”
伙计仔细想了想,说得样貌特征太过稀松平常,尤其是临近午时,客人一波接一波,若能过目不忘的客人,一为闹事者,二为特殊者,剩下的必然记不了多少。
可是他见这二人看起来不好惹,硬着头皮回复:“客官给得特征满大街都是,小得确实没印象,只好建议您们往二三楼雅间寻寻。”
“茶坊可还有别得出路?”
“后厨房有个侧门,位于右边小巷子,出去拐个弯便能看见。平日里锁着,只有午时、晚间和宵禁三个时间段打开。”
“多谢。”见问不出有用信息,只好作罢,给了碎银
伙计得了银钱欣然跑开,然而两人并未上二三楼搜查,掉头走出茶坊,在外围了看了一圈,最后驻步在茶坊对面街口处。
矮个者问道:“蔺五小姐会不会从后门逃走了?”
“不可能。”高个者摇头,伸手指向右边街巷口示意,“侧门出入仅有这条小巷,若她想借茶坊脱身,必然经过前门这条正道,我们留了人在外边,不可能发现不了。”
正在此时,一辆马车悠然行过,车铃叮当响起给街巷行人警示,二人忙往边侧闪去,电光火石间甚至时刻注意周围动静,有无异常。
待马车离去,矮个者说出担忧:“那怎么办,在外面蹲守等人来吗?她们不会还在里面吧。”
“先等着,我已经通知那边。”高个者说道,“搜二三楼雅间的话动静未免太大,会引起不必要麻烦。”
“好,那...”
“不用等了。”
一道男声打断了谈话,转身迎面一人正朝此走来。。
二人恭恭敬敬地行礼,高个者低声道:“沈管家,蔺五小姐应该...仍在此处。”
来人为沈府管家,沈全。
“早就不在了。”沈全神色淡漠,抬头看了一眼茶坊牌匾,“姬先生身边莫非全是废物,跟个人都做不好。”
“你...!”
矮个者面露愠色,想要上前理论一番,却被身旁高个者拦住,摇头示意莫要在大街上起冲突,他仍旧语气良好地询问:“何出此言?”
沈全道:“方才可有一辆马车经过?”
“莫非...”高个者恍然大悟,惊觉果然已错过,“此处出口仅两处,蔺五小姐到底如何脱身。”
“大抵与她身边那些人有关。”沈全继而说道,“你们此番已露相,最好不要再跟着她,否则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个者有些踟蹰,“我们该如何复命?”
“转告姬先生,鲛珠该不在她身上,此事我们会入手查,让他顾全自己的身份,放好饵。”
人既跟丢,话也说尽,手底下替主子办事之人,无非均要讨得结果回去即可,如今回复的结果有了,他们便不再纠结,说了声“告辞”,转身离去。
沈全甚至不看一眼背影,低声念了句东市,默默地仰头盯住茶坊牌匾,心中慨叹道:今年冬季来得格外早。
北街之中,黛瓦染成珠白,转过横平竖直的街巷,却正见一辆东西市临界处的大榕树下,马车走出一人正为他们所追寻的蔺不言。
隔着帷裳,蔺不言对马车内嘱咐道:“明玉,你一人回去,小心些。”
“放心好啦!”江明玉探出头来,露出明媚的笑容,“我先赶去北郊,再回镜月馆帮忙,而且他们又无证据,青天白日不敢抓人的。”
“无论如何,姜姐姐未归来,万事小心,有任何情况来寻我。”
“我会的,不言姐姐也是。”
语罢,江明玉挥挥手告别,马车平稳地驶去。
直到马车完全消失在视线内,蔺不言才挥挥手,让巧月跟上,“走,先去西市衍水居,然后再回府。”
“正巧将夫人这回的药领了。”巧月跟在身侧,一脸好奇道,“东市游人纷纷,姑娘何时察觉到身后两人有问题?”
“面熟。”
“姑娘见过?”
“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原是如此。”
跟踪之人极其谨慎,混进游人难以分辨,得亏她家姑娘认出。巧月心有余悸顺了顺胸口,接着问道:“那又是如何知晓茶坊后院有暗道通向镜月馆啊?这两家貌似...在京中从未有过任何联系。”
“这间茶坊老板同姜姐姐认识,而且茶坊开的位置很特别,明面上与镜月馆相隔数条街,可由东往南瞧,会发现有一条小巷横插过去,到达极快。”蔺不言解释道,“换句话说,茶坊归属镜月馆所有。”
“难怪难怪。”巧月低声默念,想通一切,“姑娘差茶坊伙计提前送信给明玉,备好出行马车,我们再从后面密道去往镜月馆。”
“没错。”
镜月馆和这间茶坊同样地处东市,她们从光明正大从那些人面前通过,绝对发现不了。
想着想着,巧月忽地惊呼:“哎呀!”
“何事?”
方才为甩掉身后跟踪者,一路前行忘记脑海内有件事未说,此刻突然想起,她连忙直言道:“晚春时节,四姑娘院子里死的那个仆人,我查到苗头。”
蔺不言离开上京时段,特地差巧月暗中摸一摸此事,她靠近巧月,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问:“谁?”
“陈家人。”
“果然。”蔺不言微微侧过头,冷声道,“那时陈家就已在插手了。”
“对了,还有一事。”巧月面露难色,“四姑娘近期一直在打听你归京的消息。”
此话一出,蔺不言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她疯了?”
“这...”巧月摇头,“我也不知,她的确三天两头探听消息。”
“稀奇了,四姐以往最讨厌我留在蔺府。”
各种蹊跷见多了,平添一桩此类事,蔺不言的接受度甚至被拔高了许多,她想起巧月传来的信中所提事情,继而说道,“她与陈家世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婚...”
“蔺不言!”
一声清亮的女声由背后传来。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蔺不言回过头,只见一黄衫女子双手提起裙袂,不顾形象地大步跑来,再一把拽住她的手。
真是念谁谁出现这个体质,蔺不言只好坦然接受,十分符合礼节地打招呼:“四姐,好久不见,我可没招你,想要作何?”
蔺溪儿此人,从小长在上京城,被祖母娇纵贯了,以前在蔺家时喜欢以找她麻烦作为乐子,多数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晚春的新仆人陷害她,被有心人士利用之事算是最严重一次。
只见蔺溪儿一把拽住她的左手,“身为世家女子,整日在外游荡,岂合大家闺秀的做派?作为亲姐姐,当然要同你说叨说叨。”
游荡、亲姐姐、说叨....
未曾料到的三个词有朝一日会全用在她身上,而这个人还是她的四姐,何况这不是刚到上京城,四姐发得什么疯。
“你自己现在貌似比我更符合...”
“住嘴!”蔺溪儿今日毫无耐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听不进去,她径直打断,神色慌张地四周环顾,继而拉住蔺不言想朝一侧成衣铺去。
蔺不言自小习武,单凭蔺溪儿这点儿劲道,相当于一只小白兔想翘动一颗石头,全然没戏,她轻轻往回一拉,“我今日尚要替姨母取药,四姐究竟想作何?”
“快,快先跟我来!”蔺溪儿流露焦急的神色,十分不安,那双平日里灵动的眼睛四处转动,仿佛在戒备什么,她凑近,以袖衫遮挡反手塞了一张锦帕,其内包裹何物。
蔺不言微微蹙眉:“你...”
这时,一声“娘子,原来你在这儿”打破两人谈话,而蔺溪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一僵,紧握住她的那只手竟渗冷汗。蔺不言立即握住,囊藏进袖中,面色平静地仰起头,便见来者一身紫衫,手持一柄折扇轻轻地晃动。
蔺不言眯起双眼,她认出这位浪荡公子是何许人也。
——四姐的夫婿,陈家世子,陈斐。
按理,夫妻同行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是瞧四姐的反应...一副入龙潭虎穴,面对豺狼虎豹的模样,衬得这缺德玩意儿跟在身后贸然出现,极其不怀好意。
陈斐一脸笑意,眼神温柔似水,伸手便要去抓蔺溪儿。
然而蔺溪儿竟往身后藏,蔺不言下意识地反手护住四姐,眼前翩翩世家子的笑容温暖,明明该为冬日暖阳,她却只感森然寒意。
蔺不言甚至感受到四姐在微微地发抖,若刚刚未近距离观察四姐的神情,怕会误以为是因天寒地冻,她清晰明白,四姐对这个人远超害怕,达到了惊恐的程度。
这般强烈反应,此前传闻亦是空穴来风。她装作不识得此人模样,一脸疑惑道:“这位是...”
“在下陈斐,姑娘身后乃为我的娘子。”陈斐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怕是蔺五小姐吧?”
“原是陈公子。”蔺不言恭敬回礼,仍挡在面前,动作未有交出人的意思 。
见状,陈斐非但不恼,反而面色和善,笑意盈盈,缓缓地摇起手中折扇,“五姑娘莫误会,我与娘子起了口舌之争,她正同我闹脾气,夫妻之事本就床头打架床尾和。”
此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情有可原,其弦外之音莫非是说夫妻阋墙,外人不便插手。
换作他人当然巴不得跑远,省得参和这桩事,可惜蔺不言想借机试探,十分谅解地回应:“四姐脸色苍白,怕是伤风或染病,我与她连枝同气,当然担忧。”
身后的蔺溪儿连忙捂嘴咳嗽,瑰色锦帕映得面色越发憔悴,她声若蚊蝇地说道:“我...我略感不适,五妹妹正巧要去医馆,你我又多日未见,甚是想念,不如一...一同前...”
话音刚落,陈斐眼神一凛,蔺溪儿半个“往”几乎消失在颤音里,一辆华丽马车停住,由内下来两三个婢女,二话不说分别抓住蔺溪儿两侧肩膀,往马车内送。
若非有一层夫妻关系,这行为活像强买强卖的人贩子。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陈公子。”
蔺不言正想出手,陈斐直接折扇合拢,手指轻滑过边缘,往前一点,不轻不重打在伸出的那只手背,他说道:“不劳烦蔺五小姐了。”
“夫人生病,为夫实在忧心,亲自请上京最好的大夫来治。”
语罢,陈斐转身在仆人搀扶之下上马车,却在即将帷裳撩起一角,即将入内时身影一顿,悠悠话音传来:“听岳母曾言,五小姐与夫人多打闹,今日一见,竟不想关系如此相好,果真是血缘至亲。”
马车辘辘声响,飞速远去。
蔺不言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盯住前方了无踪迹的车影,巧月见状迟疑道:“姑娘,这...夫妻间闲事外人无法管,哪怕姑娘算娘家人。”
“陈家公子也是这般想法啊。”
“那我们...”
“无事。”她摇头示意巧月噤声,莫作谈论,紧接着又问道,“方才扶四姐的婢女里可有蔺府?”
“全是生脸。”巧月思索道,“说来奇怪,四姑娘出嫁当日,院中四五个常见婢女一同去了陈府。”
蔺不言轻应了一句“是吗”,背身继续朝前走,行至河岸桥头,她忽地驻步,转身道:“有一事要你去办。”
“姑娘只管说。”
“你先去衍水居取药,顺道带个信给那人,让他晚间来相见,再探听一下陈家有没有什么异闻。”蔺不言攥紧手心锦帕,“此人...”
“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