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翠翠坐在椅子上,开始比比划划,开始讨价还价。
“要不这样,你先把我放了,有什么事只知会我一声,一定配合调查!”她坦诚道,“那人真不是我杀的,我不会搞这些事的,当天晚上我和瑶瑶在一起,她可以给我作证啊!”
李响怀疑的不是她,而是陈金默,一个物理意义上手腕狠硬的男人,目前不仅没有强有力的证人来证实他当晚的行踪,昨天黄瑶来时,还献上致命一击。
“好看吧!我给妈妈涂的!也给爸爸涂,但是他回来就给卸掉了,一点也不好玩。”瑶瑶对此一无所知,自然也不懂撒谎隐瞒,面对安欣叔叔的询问,她仔细回忆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忘了,有个叔叔给他打电话,他一接就出去了。”
“我听到声音了呀,说的什么——”她摇摇头,“听不清,但是能听到对面是个叔叔……不是高叔叔,好像,也不太像是盛叔,我不认识。”
面对安欣若有所思的脸色,她终于后知后觉道:“安叔,我爸爸呢?”
“你爸爸,他——”安欣搓着手里的公文包,开始胡编乱造弥天大谎,“有点事要忙,可能要等一周左右才会回家。”
不然怎么说?你爸在警局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被拘七天?
聪颖的小姑娘察觉到了异样,沮丧地默认了这个谎言:“好吧——那我能和妈妈回家了吗?”
瑶瑶的心底涌起一阵再熟悉不过的惊恐与彷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瑟瑟发抖的生理反应,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未发生过的,但十分熟悉的场景:一个叫安欣的警官来找她,告诉她父母都在努力工作,用一个平凡,却对她而言再幸福不过的谎言粉饰太平,然后要靠一个小姑娘自己去剥开残酷的真相,自己去慢慢品尝至亲凋零的痛苦。
“当然可以呀,你的妈妈在配合我们的工作,你还要在这里等一会儿。”
黄瑶莫名地舒了口气,她将那个噩梦般的场景埋在心底,用一块沉重的巨石压住,再不许它翻涌起来兴风作浪。
小孩子的情绪变化也被李响看在眼里,因此今早把黄翠翠叫过来时,他忍不住垂着眼皮,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们两个还有个当父母的样子吗?”
“我错了,李队长,能先让我出去吗?”天气闷蒸湿热,阴恻恻的乌云聚在市局头顶,眼看就是一场大雨,这让她更加急躁,“要不先管管莽村工程的案子吧?再不看着,程程和高启强在外面就要鲨疯了!”
“管别人的事这么着急?放心吧你,安欣下午就去接李青过来辨认,不会出事。”李响往她身边一坐,低着声音道,“赵立冬那天找你聊什么了?”
这话题转的猝不及防,她痴呆了几秒,才把思路转过去:“谈风花雪月,谈诗词歌赋,谈人生哲学。”
“你有点正经的吗?!”
“我们也没谈什么正经的啊,”她眨着无辜的双眼,直接从内兜里掏出一支录音笔,还贴心送一副耳机,“你自己听,赵市长人还怪好嘞,那意思是说,想给我那存在于计划中的安保公司帮帮忙。”
李响在听到她的概述时,心里有了大概预期,许是暗流涌动的谜语,或是暗藏锋芒的威胁,总之,该和自己见赵立冬时谈的话差不离。
他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听见车门落锁和翻越驾驶位的叮咣声,听见赵立冬躲避无果后几近破防的叱骂声,听见有人在车外狂拍车门撂狠话声。
李响的一双机敏大狗狗耳朵差点被音浪扎聋。
“你把他车给拆了啊?你干什么呢?”
“我贴近领导,近距离聆听教诲啊。”
李响被她的混不吝气着了,严肃道:“黄翠翠,我不知道你要搞什么鬼,赵立冬要我做的事,我可没有应,你要是守不住,提早跟我说一声,早铐早轻松。”
“知道您品行高洁,莽村到现在都没开工呢,给赵市长急坏了,昨天在电视上看见他,嘴上两个大血泡。”
“少扯别的,”李响那个白眼终于还是翻了出来,他扯下耳机,对里面忽然出现的另一个名字起了疑心,“李修竹这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怎么也往里掺和?”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道:“感觉李队长对人家不太待见,好歹五百年前是一家,往后说不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呢。”
“盼我点好吧,行吗?”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笑容不减:“你坐在这个众矢之的的位置上,为什么就不给自己找个后台呢?不然的话,怎么往上爬,主持工作呢?”
“那也要看是什么后台吧。”李响翘起二郎腿,道,“赵立冬那样的?那不叫后台。”
他并不排斥结群之事,但结群不可成党,只要是一群志同道合,志洁行芳的战友拧成一团,这样的群而不党他乐意结,可是现实社会不允许为这类理想主义生根发芽提供土壤。
他有靠山,是自己心中傲立于雪山之巅,迎风肃展的不老青松。
“李修竹的亲大伯是李牧。”她说着,竖起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我是前年才知道这件事的。”
话说完,手指还没来得及放下,她口中的正主就打了电话过来。
李响命令道:“开免提。”
李修竹的声音响起来:“李青不见了,桌上摆了好几个空酒瓶,不知道跟谁吃的饭,饭菜还在,人没了!”
“他走了多久?”
“不知道,我刚到,他已经不见了,四处问过,都说没看见。”对面的女人跑起来,喘着气道,“翠翠,你要不赶紧过来一趟,我感觉不太好,刚才扫了一眼抽屉,他的药都不见了!”
黄翠翠甫一起身,右手腕就被一股下拉的扯力拽了回去,她下意识起了反抗动作,见到李响手里闪闪发光的银铐,急切道:“李队长,我不是嫌疑犯,你铐我违反纪律!”
李响就怕她乱来,扰乱事态,此刻也顾不得,灵活的纪律底线开始上下移动,二话不说把她铐在长椅上。
不锈钢的椅子不算很重,并不能限制她的活动。
“有能耐,你扛着椅子跟来。”
他知道黄翠翠会开手铐,但以她的水平,要鼓捣好久呢。
她看着大家紧急集合的背影,从兜里掏出专业工具。
还不准人家业务精进了咋滴?
*
天色银灰暗沉,发闷的空气催着人昏昏欲睡,赵立冬斜靠在沙发上,端起茶杯啜饮一口滚烫的热茶,让自己精神起来。
“领导,何队长刚来了消息,法医那边办妥了,一切都没问题的。”
赵立冬点头应了一声,不见喜悦的神色,只有一股舒畅的快意,这股快意是掺杂着阴森的,让不大的办公室冷冽几分。
不听话的人还不知好歹,就得上手段好好整治,否则真是不知京海的天高地厚了。
“她自己做事太放肆,也让她涨涨教训,吃吃亏。”
他冷笑一声,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建工集团两大继承人派系内斗,什么阴招阳谋都使出来,消息送到他手里,不来个顺水推舟,岂不耽误了这把好牌吗?
“需要再推一把吗?”
“不用,记住,要张弛有度,不可冒进。这就是天予不取,难受其咎,你听着,做事谨慎,不代表就得让个小王八蛋给按住了欺负。”
“我知道,领导。”王秘书的表情向来分寸盘算,此刻却露出几分真心,“您教给我的道理,我都记着。何庆伟既然上了船,那就下不去了,您放心,他这个人,做黑手套,比徐江会藏。”
就是官场上伏低做小的情商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刚才他递了信儿,市局对面的饭馆老板回老家,要出兑,李响好像一直在帮着打听。”
“嗯?给谁打听?”
“黄翠翠,听口风,是要给她男人开个饭馆。”
赵立冬忍不住笑道:“开吧,我看这饭馆能不能开得起来。”
他嘲笑黄翠翠的不安分,期待着她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转念一想,另一个一闪而过的名字又让他凶神乍现。
“这个李队长啊——”他惜才,看不得人才流落在外不为自己所用,“也不好大动,稍微警醒他一下吧,把那个照片准备准备。”
“是。”王秘书天生的顶级秘书,这么多的事在他脑海里条理清晰,根根分明,领导隐晦地提一嘴,他就知道要做什么。
“小王,你这一阵子,看秦谨怎么样?”
“秦处挺好的,在同志们之间,评价不错,她办事稳妥,人也机警,又没什么后台,就是……好像对咱们的行事规矩,不太习惯。”
“习惯习惯就好。”赵立冬从沙发上坐直,“先让她专心处理莽村的事,其他的以后再说。”
王良一边应了,一边接了一通急电,他的脸色微变,通话一挂便凑在领导耳边,生怕隔墙有耳的样子。
“莽村动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秦处也在。”
“嗯?”赵立冬不解,“她去哪干什么?”
“是协助建委和法务,去重审莽村拆迁补偿款的相关合同。”
*
雨落下来,吹起难得的冷风,秦谨抓着放合同的牛皮纸袋,身上热冷交替,刚出的汗水遭风一拂,带走了她身上为数不多的热气。
她的指尖发白,人群骚乱已经开始向驻足看热闹这一方向演变,大家见到疯傻之人持刀挟持个孩子,自然是怕的,但定睛一看不是自家孩子遭殃,又饶有兴致地挪到一旁,津津有味地观摩这场大戏,接到任务的人堵在村口不让武警进村,对于那个忽然闪过的陌生女人身影,他们并未在意。
李青犹如受惊的野鹿,对一切活物抱以攻击姿态,慌不择路,横冲直撞,旁人纷纷躲闪,他一路退着,跑着,明明是挟持人质的凶徒,却浑身是被他人逼上绝路的挣扎与惶恐。
秦谨脚下小幅度退着,一步三回头,谨慎地把控着距离,许是她选择的方向有误,再躲,也避不开李青结结实实地一撞。
牛皮文件袋被撞得脱了手,她受惊一般跳开,随即意识到文件袋的重要性,慌忙进前一步,想要捡回来。
“不准过来!滚开,都滚开!”
李青的喉咙里似乎要嘶出血,他仓皇地退着,只能用张牙舞爪来掩藏自己的恐惧和惶悚。
他的脚踩住了文件袋,向后一撤,将其拖入沉淀着泥浆的水坑。
秦谨惊得喊了一声,正欲不管不顾地上前捡拾,就被一个警察抱着腰拉回来。
“别过去,太危险了!”那个阻止她的女警头上警帽被雨水浇透,她的脸焦急万分,说话却慢吞吞的,“请您配合我们。”
“可是——”她的余光中闯入更多的人,于是接下来的一句话递给了另一位警察。
雨势愈发强劲,水滴落在地面上激起排排声浪,再加上围观群众的吵闹声,正常交谈的声音反而会被压下去。
“可是——!李队长!!”秦谨的声音骤然加大,差点把李响的另一只耳朵也给震聋,“那个重修的补偿款合同原件!都淹掉啦!!!莽村迟迟不开工!!!合同又被毁!!!可——麻烦啦!!!!”
年富力强的女人放开了嗓子一声吼,刺穿层层雨幕,扑进了李青的耳朵。
补偿款……开工……工地,爹……
他们家在莽村受尽了欺辱,说是一个宗族,要互帮互助,要替他出头,但补偿款没有他们的份,为了这个家,年迈的父亲还要去工地卖苦力。
爹——工地,工地不开工,爹挣不到钱,又要愁眉苦脸睡不着了。
李青断了几天药,精神有些恍惚,他低声呢喃着:“爹啊,工地为啥不开工了?”
没有人回答他,四周都是乱糟糟的叫喊,那群穿着警服的人一脸紧张地看着他,冲他摇手,只见他们的嘴张张合合,可他什么也听不清。
爹老了,一定是没听到他说话。
于是他的声音大了些:“爹,工地为啥不开工了?”
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慢慢蹲在层叠的血红祈福牌外面,他还记得她。
“李青先生……李青兄弟,你别紧张,是我,你看我是来帮你的,站在你这边的对不对?”
“李律师!”他高声大喊着,几近绝望而疯狂地大喊着,“我爹呢!开工……为什么不开工!”
这一声悲鸣直接唤来了警戒线外呼啸而来的毒风,不知是谁高喊着:“李青!你爹死啦!他死得好惨啊!”
“顺叔死得好可怜啊——!”
李青浑身一抖,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高启强,抓高启强,你们去抓杀人凶手,我要给我爹报仇!”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警方看在眼里,站在高处指挥的安欣张彪两位组长打着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丝错目。
“张彪,张彪!彪子!”安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拉起衣领的对讲,问道,“你看一下,树上往下爬那个,是个什么东西?”
张彪调了调望远镜,沉思道:“不是个东西。”
“好像是——黄翠翠。”
*
李响俯身,一道道红线和祈福牌将他的脸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残破地倒映在李青的瞳孔中。
他借着送衣服的机会冲上来,稳在李青面前:“青,你好好想想,小时候,他们都欺负你的时候,是谁帮着你……”
他追忆往昔,目光挪了一下观察周边,只这一秒,正好看见黄翠翠从树上爬下来,蹑手蹑脚地落地。
李响差点没闪了舌头。
她怎么这么快?!
爬树上去干什么?!
黄翠翠借着六人合抱的大树,遮挡住自己的身形,她心中擂鼓,对此事完全没有十足把握。
安欣依旧被安排在后方持枪警戒,在这条剧情线里,他的手臂可没受过伤,一瞄一个准,说打瞳孔就伤不到睫毛。
虽然那把□□崩死李青的可能性不太高,但万一来个避不开的剧情杀呢?
李青失控的情绪逐渐被李响安抚住,他的吼叫重新归于低浅的委屈呢喃:“毙了他……”
“欸,对,”李响也低着声音,“毙了他。”
眼见他手中的刀缓缓递出去,即将要交到李响的手里,那阵阴冷的旋风再一次刮了过来。
“李青——你要给你爹报仇啊!”
这句话在他的心底又添了一把灶火,李青躁动起来,他将刀子架在高晓晨的脖子上,站起身。
“我爹没了——我爹没了——没有补偿款,都欺负我们——”他的思绪混乱起来,分不清现实与过去,只一顾地倾诉着多年来受到的不公,“不开工,没有钱啊——爹!”
“高启强……我要他的儿子,给我爹偿命!”
李青高举右臂,尖刀的利刃扬起,李响的拳头攥得发抖,手骨与青筋暴凸,情急之下,他不得不下此决心。
他的眼睛死抓住李青不放,因而未曾注意黄翠翠早就绕着大树,换去了另外一个方向,就在他发出信号的瞬间,一道敏健的黑影忽然飞扑过来。
李响急忙将手掌高高举过头顶,发出“停止”信号,但狙击□□管中的子弹无法收回,他只能眼睁睁听着枪响炸开。
*
李青坚硬的像是一块石头,她的冲击宛如一发重型炮弹,击碎了他稳固的下盘,他侧倒在地上,狂躁地哭喊着,他用手臂,用腿,用牙,用一切能够攻击的部位挣扎,她不敢伤了他,只能死死压制。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割开掌心的撕裂感,来自后肩的灼痛从一个点慢慢烧至半个后背,李青正在疯狂挣扎,奋力抵抗着,有许多人纷纷涌来,不知是谁从她身侧强行把高晓晨这个倒霉孩子拽了出去,人质一撤,更多的警察围过来,乌泱泱地遮住了全部光亮。
“青,松手,哥是来帮你的,你相信哥!”
李响硬是徒手抢了刀,银白的刀刃上血光模糊,三个人的血混在一起,早已辨不清谁是谁了。
她是被两个女警拖抱起来的,半个人都挂在小五身上,左臂酸软无力地垂着,鲜血染在黑色的警服上完全不显,直到被雨水冲刷到地上,才流出浅红的血河。
“担架,担架!”小五的音调偏低,另一个短发齐耳接替她扯开嗓门,“有人受伤了,担架来一下——医生!”
“不用,我腿没事,先把李青抬出去吧,麻烦二位警官扶我一下,我有点脱力。”
隔着浓重的水汽,警戒线外的几张脸写满怏怏不悦,又缓缓爬上凶狠。
“宏伟哥,那个女的……”有人斜觑着眼睛,扬了扬下巴,对那个破坏了他们计划的女人满心恨意,“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眼熟吗?”
李宏伟见李响带队将李青护送上警车,气得后槽牙都快碎了。
紧随其后的是那个扑去挡枪的女人,借着几个警帽的空隙,他看见了她的侧脸。
这这这——!这不是——
她不是跟高启强一伙的吗?
也不对,据程总的消息,她应当是黄翠翠,房玉的名字是她在外面的小号,跟高启强一伙人的关系……不明不白的。
她到底帮谁呢?
“宏伟哥!”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青年突然挤过来,说道,“她就是那个在饭店里帮过李青的,还打人!”
“对对对!”另一个小个子黄毛补充,“她们是姐俩,也不知道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她那个妹妹还跟姐夫不清不楚的!”
李宏伟:这他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是扫黑剧,不是八点档言情狗血剧,你们走错剧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