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京海寒湿入骨,凉风掠过破败齐腰的野草,顺沿砖缝渗入室内,爬满了灰败的内墙。这地方实在没什么可以挡风的布帘,她浑身疼得厉害,只得徒劳裹紧领口,动作之间,忽然有只不知名的黑色小虫搭上她的指节,旋即被她不动声色地弹飞出去。
她之前就反复验看了自己的身份证和笔记本,回想了一下大概剧情,感觉形势有些严峻。
她的身份牌叫黄翠翠,一个特殊行业工作者,有个大字不识抢正在龙场悟道的相好,还有个蛰伏二十载一朝明牌打出王炸的亲女儿,一个算不上温暖和谐的家庭逐渐走向支离破碎。
顶头接触不良的灯泡又闪动了两下,晦暗不明的视野中充满恶意,她看着在墙面上投下巨大阴影的运动背包,拉链半开的包中露出红粉颜色,坐在她对面的魁梧西装男伸出双手,晚上银表闪闪发亮,在包上一划而过,听起来特别真诚:“钱,现金搁这准备好了,卡里的二十万也打上了,你把东西交出来,我立刻把密码给你。”
她很绝望。
一个即将破碎的我该如何拯救这个二十年后碎得只剩杀人犯的家庭啊!
徐江不耐地乜了她一眼,一手捋了两下油光水滑的背头,在她紫红相间的脸庞前点了两下:“录音笔到底在不在你身上?”
她被震得惊了一下,大脑一时控制不住嘴,连声道:“在的在的……”
这话一出,她便背后一凉,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却不待她做出补救的反应,恶毒凶戾仿若凝成实体,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剧痛纷纷落下,她难以控制地发出凄厉尖叫,苦痛似乎无边无际,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痛苦霎时退散,她疑惑当口,余光忽见一个银白色的录音笔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破碎不平的水泥地上。
徐江捡起录音笔,往内兜里一揣,转身出门打电话给领导交差,离去前朝手下吩咐道:“把这玩意儿处理一下。”
他走出门外,京海冬天的风冷飕飕的,淡白哈气从他的齿缝间析出,耐寒的小虫追逐热气飞来,被他一巴掌拍死。
虫子那稀少的灰暗□□在皮肤上拖出一道痕迹,她将碎裂的小虫拂开,坐在旺盛的杂草丛中思考人生。
一周目Over,为什么不进结算画面?
这剧育碧出品的是吧?Made with bug是吧?!
她眼睁睁看着那帮人处理“黄翠翠”的尸体,又听见微风中徐江的说话声。
“行,放心吧,我都知道……欸行!”
不知道电话那头吩咐了什么,他拿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开头还很正常,之后断断续续鬼畜重复的内容在夜色中响起。
“妈的!”徐江气急败坏,“这贱人耍我!领导您放心,我一定——”
她趁夜色转身溜走,深藏功与名。
杀人要补刀,证据要备份,在这个没有网络的年代里,她只能用笨方法,买了一堆同款录音笔,用录音笔去录录音笔,一共倒腾出两抽屉录音,她可以一封举报信里塞一份,逐级塞到□□。
但事情不会这样结束的。
*
黄翠翠租住的小屋杂乱不堪,廉价化妆品瓶瓶罐罐堆满桌子,各类艳丽的服装堆在椅子和床头,计生用品毫不掩藏,直接扔在触手可及之处。
来人撬开门锁,进入室内后掩好门窗,双目巡视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动手,后脑便遭一榔头重击,他头晕之际,脚下又不知绊到什么,身形摇摇欲坠想寻些支撑,心口又被狠砸,他倒下时只见一个迅捷的身影扑来,明晃晃的刀刃对准左右肩膝深戳一刀。
他痛的浑身冷汗直流,再没有起身的力气,惶恐大叫:“你是谁?你是谁!”
她从他的兜里搜出一只小灵通,是从浙江买的新货,漂亮极了。
“知道该给谁打电话吗?”
她戴着帽子口罩,声音语气都极力表现出温柔,但不知为何,地上这男人的神情更加惊恐了。
“你……你!你!”
她和善地举起刀:“别鬼叫。”
男人吞了一口想象中的唾液,点点头,咬牙接过电话,手指费劲地点按,故意按出七下,实际上屏幕中只按出三个数字,然后播了出去。
手机接通的一瞬间,他鬼哭狼嚎:“救命啊!警察姑奶奶!救命啊————!闹鬼!鬼要杀我!”
她心下大惊,劈手夺下小灵通满怀歉意道:“对不起啊同志,家里人精神病犯了,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挂掉电话,朝他后腰踹了一脚。
骂谁是鬼呢?没礼貌的东西。
“坦诚一些,徐江电话号多少?”
“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真的!”他的声音哆哆嗦嗦,极力自证, “我不知道啊!我算哪根葱啊!”
“小打手能用得上新款吗?能被派来找录音笔吗?”她问道,“疯驴子呢?”
“进去躲事儿了。”
这也太急着推剧情了吧!
不过也能理解,干掉了唯一的知情人,录音笔的威胁性就大大降低,没了黄翠翠这个持刀人,锋锐的匕首眼下又能捅穿谁的脖颈呢?
“行,”她重新举起电话,说道,“把徐江的手机号码给我。”
他报号码她打电话,过了□□秒的时间,听筒对面才得一声应答:“喂?”
她没说话。
徐江急了:“喂——!哑巴了你啊说话!东西找到没有!”
她将手机放在马仔耳边,这个伤了四肢的男人艰难地支起上半身,结结巴巴道:“老板,没找到……”
“让你干点活磨磨唧唧的,没用的玩意儿,你这样,黄翠翠有个妈还有个娃,真的录音笔一定在她家,多带几个人,去她老家找!”
对面气冲冲地挂了电话,留她和小马仔在夜色中面面相觑。
碍于鸭舌帽檐的遮挡,她没能注意到男人蠢蠢欲动的手臂,待那道蓄足全身力量的扳手挥舞下来时,已经来不及起身躲避了。
长年耍狠的男人一击即成,借助肾上腺素连续猛砸数下,然后才拖着伤腿一路踉跄逃窜,他一瘸一拐地沿着房檐阴影逃,抽空给徐江打了个电话,讲述方才的惊心动魄。
“徐总,那个黄翠翠,背后有靠山!”他信誓旦旦道,“不然的话,就是还有另一伙人在追查录音笔!”
黄翠翠的靠山——黄翠翠三号,坐在狼藉的出租屋里,身边趴一具一模一样的尸体。
所以说,这个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能刷新?
*
她是等不起了,第二天买了去勃北的车票回乡,顺路去县里超市买了个旺旺大礼包,拎着惹眼的包装,在一众小屁孩羡慕的神色中走过。
她循着记忆找到回家的路,黄土地上点缀着零星绿草,沙土飞扬的小路蜿蜒向前,尽头是回忆中逼仄落魄的小屋。
屋前蹲着一个粉衣服的小姑娘,用小凳当桌子,一笔一划地写寒假作业。
她有些心虚,把零食往身后藏了藏。
早知道给孩子卖个小桌子好了。
她也不想一上来就这么母爱爆棚的,但那是瑶瑶欸!冰雪聪明隐忍不发一击制敌的瑶瑶欸!
日后亭亭玉立的切开黑现在只是一团妹崽,看着就想rua一把她的麻花辫。
近乡情怯,她不敢大大方方地上去相认,只是慢悠悠地踩着小碎步往前挪,倒是六感敏锐的小姑娘率先发现余光中有人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走,抬头看来。
小黄瑶愣住了,蹲在地上久不能动,她呆呆地看着母亲,同样不敢靠近。
黄翠翠走到女儿身前,慢慢低下身子,整理了一下女儿翻进去的衣领。
“瑶瑶,是不是不认识我啦?”
小女孩摇摇头,声若蚊蚋:“认识,妈妈。”
她将放在身后的大礼包推给女儿,说起话来更像个诱拐好学生的混子:“今天天气这么好,陪妈妈去菜市场买东西好不好?咱们给爷爷奶奶做晚饭好吗?”
“妈妈,”小女孩怯懦地缩手,问道,“妈妈,你以后还走不走了?”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小黄瑶看见她这副表情,失望地快要哭出来,赌气将手一甩,转身蹲回小凳子前,一手抓笔,另一手偷着抹眼泪。
面对生得一颗玲珑心的女儿,她觉得不能糊弄了事:“瑶瑶,你是大孩子了,妈妈就讲给你听。妈妈要去办很危险的事情,那些坏人心狠手辣,如果事情办不好,那妈妈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瑶瑶了。”
小女孩闻言忽然抬头,发出灵魂质问:“妈妈要去抓坏人吗?”
她被噎了一下,为了不给女儿留下黑吃黑的混蛋母亲印象,只能悖逆良心道:“算……算是吧。”
“妈妈是警察吗?”
“……不是。”
她糊弄不下去了。
*
她在父母面前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弃暗投明的决心,取得二老心软谅解后也没敢摊牌,乡里是父母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嚎一嗓子能摇来全乡街坊邻居,徐江不会直接过来明着下手,但为防暗箭,她还是给二老打了预防针。
“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母亲急得上火,双眼布满血丝,“不然还是报警吧!”
“你放心,我尽量自己处理,如果警察上门询问,你就说我没回来过,”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低声道,“孩子我放在这里,大年三十那天人多事杂,我要回京海看看情况。”
顺路瞅一眼出租屋里的二号黄翠翠刷新了没。
还躺那呢,一点变化都没有,她只能折吧折吧塞床下了,别吓着别人。
许是徐江怀疑黄翠翠背后有其他人在运作,这几天他都没敢轻举妄动,只是派人盯住旧厂街一带,她看着在自己家楼下溜达的生面孔,大大方方上去递烟打招呼。
“大哥,面生啊,”她意有所指地往他腰带下瞥了一眼,道,“来玩的?”
对方见她跟见鬼一样,一个大跳后退,转身就跑。
她抬脚就追,迎头撞上一男一女两兄妹,男的带着黑框眼镜,女的留着长发,怀中不知抱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与那小姑娘撞个满怀,双双发出一声惊叫。
“对不起!”她连连道歉,飞速低身一捞,在铁盒落地前接住。
她转身从摊位上拎了两瓶橘子汽水,扔下三块钱,将两瓶汽水往人家怀里一放,嘴皮子快速开合:“对不起!赔你们的!别生气啊!”
转身继续追。
*
高启盛看着淹没在人群里的女人,气得直嘟囔:“干嘛呢大过年的……”
“估计是追杀前男友吧?”高启兰眯着二百度近视的双眼,收回目光,“算了二哥,人家还给买了两瓶汽水呢,赶紧去给大哥送饭吧,不然赶不上了,快走快走!”
那厢命运般的初遇暂且不提,这厢女追男现场分外诡异。
头戴鸭舌帽的女人在后面狂追,前头五大三粗的男人狂跑狂喊:“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来找我啊!救命啊!”
这个涉黑马仔在极度恐惧下慌不择路,一路冲向唯物主义光辉最浓烈的市局。
蹲在门口的盛兰兄妹瞪着四只眼睛看他跑进传达室,气喘吁吁,抱住一个刚拿了饭盒的男警哭喊不停:“警察叔叔!闹鬼了救命啊!”
“诶?”那个男警懵道,“你是……你是shui啊?”
她远在路口就已经耗尽体力追不上了,但还是很想上去踹他一脚。
说谁是鬼呢?
徐江手下尽是一群没礼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