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弥勒的锡杖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复几次，连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好了。

刹那被他用法阵困在街道中央，浑身散发出强烈妖气，很明显已经丧失了身为人类的理智，正在不断左冲右突，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破坏禁制。

不久之前，他与珊瑚陪着下呂城主前往祭典处，但就在经过这条花街附近时，遭到了毫无预兆的袭击。如果不是他们都很熟悉刹那的攻击方式，恐怕那一瞬间下呂城主就丢掉了性命。

随行的侍从们全都东倒西歪，在妖怪面前，普通人类的战力实在不值一提。现在下呂城主战战兢兢躲在他的身后，连声音都快吓哑了，不停命令他赶紧除妖。

开玩笑，那是能除的妖吗？那可是刹那！

而且……

拦在他们与刹那之间的，还有他与珊瑚的儿子，翡翠。

少年张开双臂，生怕对峙的两方一个不小心，真的失了手，口里急急呼喊：“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小心点，千万别真伤了刹那！”

珊瑚一只手摸着背后飞来骨，迟疑片刻，又把手撤了回来：“我当然知道！你先快点让开！”她说完这句，忽然想起什么，秀美的眉毛蹙了起来，“等等，老实交代，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凑在一起？！有多久了？！”

身边传来弥勒压低了的声音：“哎呀，这种问题回家去再讨论不好吗？”

珊瑚瞪了他一眼：“不好！”

翡翠脸上一红，避重就轻地说道：“总而言之，我们没逛多久，刚刚走到这附近时，刹那忽然失控，拔出武器追着这位城主就来了……”

弥勒沉吟着说道：“只有这附近吗……”

翡翠又问道：“父亲大人，有办法让她恢复正常吗？她好像被什么给控制了？”

弥勒两手一摊：“你刚才也看见了，我把所有种类的退魔符都用了一遍，没有一张起效。”

珊瑚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会不会放在口袋里实在太久，失效了？”

弥勒：“……又不是食物，还会变质。”

他们正争论着，街道旁最高的那座楼上白影一闪，随即“哒”地一声轻响，一个人影落到了地面。

“杀生丸！”

白色的大妖无声地看了他们一眼，将肩上翻卷的毛皮揭开，原来臂弯里还揽着另一个人。奈落从杀生丸身边探出脑袋，打量了周围一眼，飞快地扬起笑容：“哟……法师大人，珊瑚小姐，竟然在这里也能碰见。”

弥勒点点头，想要简单地解释一下当前的情形：“我和珊瑚受委托除妖，没想到……”他话没说完，脑子里闪过刚才杀生丸跳下来的地方，忽然一愣。

那地方好像是……这座花街上最大的……

“等等，你们刚刚在……”

大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像是两道冰冷的闪电般直射过来。弥勒喉头一哽，知趣地赶紧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喉咙里，同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想多了，他们两个不可能结伴去逛那种地方的，阿弥陀佛。

这时珊瑚开口了：“杀生丸大人，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想把附在刹那身上的恶灵逼出来，但看起来所有退魔的法子都……”

杀生丸点点头，问了一句：“……恶灵？”

弥勒赶紧向他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问道：“今天明明是刹那的朔日吧？可那个梅绘竟然在这种时候也能催动她妖化，恐怕怨念不是一般地强大。”

“就算再强大，也不过是个死人。”杀生丸不屑地哼了一声，右手移到腰间，摸上了天生牙的剑柄。只要是幽冥之物，就绝对无法从天生牙下逃脱。他正要拔剑，心中忽然感到不对。天生牙静悄悄的，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予他应有的回应。

弥勒看着杀生丸重新放下手，不由得有些疑惑：“……怎么？”

杀生丸盯着刹那依旧在禁制中冲撞的身影，蹙起了眉头：“……不是恶灵。”

“不是恶灵？”弥勒与珊瑚不约而同地惊讶起来。珊瑚“唰”地捞出身后的飞来骨：“那就是妖怪了？！”

弥勒赶紧按住她：“喂！那家伙可是附在刹那身上的！你这一下招呼过去，真的会误伤她的！”

“那怎么办？！”

弥勒还是觉得说不通：“不对，如果是妖怪，我的退魔符不可能不起作用！”

就在他们面前，弥勒先前所设下的禁制就像脆弱的琉璃罩子一样，表面炸开重重裂痕，很快就要被彻底破坏了。刹那如今已经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了，如果她使出全力，恐怕周围一整条街都要彻底变成废墟。

……虽然算不上什么强大的敌人，可对付起来还真是麻烦。

……就像某个家伙一样。

想到这里，杀生丸才注意到“某个家伙”站在自己身边已经半天，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实在过于反常。侧头朝他看去，只见奈落似乎完全没有关注场上的情况，只微微偏过脑袋，望向街道旁一条深暗的小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奈落？”

青年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啊！……嗯。”

杀生丸打量他片刻，意识到什么：“……那歌声，还在唱吗？”

奈落点点头：“在。”他重新看向那条小巷，“一直在唱，从未有一刻停下来过。”

弥勒有些困惑，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歌声？哪来的歌声？我什么都没听到，确定不是幻觉？”

奈落与杀生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相同的疑问：这世上有什么声音，是只有奈落才能听见，而其他人——即使拥有再灵敏的听觉或再强大的灵力——却也无法轻易察觉的？

仿佛黑暗之中灵光一闪，他们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忽然撞到了一起。

——人心的声音。

——充满了痛苦、愤怒、憎恨种种负面情绪的……人心的声音。

“……不是恶灵。”奈落说道。

杀生丸点了点头。

弥勒不解地望着他，奈落在法师发出疑问之前抢着又补了一句：“也不是妖怪。”

“那是……”

“是人类。梅绘是……还活着的人类。”

杀生丸低声问：“……能找到吗？”

奈落又侧头听了片刻，对他点点头，率先转过身子，钻进那条漆黑阴暗的小巷。杀生丸没有犹豫，紧紧缀在身后跟了过去。

弥勒觉得那两个家伙之间的沟通总是只言片语，跟打哑谜似的。好像只用说一个词，甚至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却叫他始终听得一知半解，但无论如何，跟去看看总是对的。珊瑚会意，对他说道：“你也去吧，我和翡翠守住这里。……反正也暂时做不了别的什么。”弥勒在禁制上重新加固一道，对珊瑚说了句小心，转身循着杀生丸和奈落在拐角处消失的身影追了上去。

那条小巷一直通往花街上的后巷，几乎所有游女屋的后门都开在这里，供小厮和杂役们出入，也偶尔会运送一些不能明面上见人的东西。奈落带着他们左一转右一拐，越走越偏，两边的房屋愈发地低矮破败，而道路也愈发地狭窄起来，起先还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到后来就连一个成年男人正常前进都有些困难。

那歌声大约变得更加明显了，起初奈落还需要时不时地停下，侧头倾听辨别方向，但后来他的步伐加快了许多，再也没有一丝犹豫。没过多久，他在一座十分低矮的房屋前停下，低声说：“……就在里面。”

弥勒朝周围打量了一圈，面前的与其说是房屋，不如说是随意搭建的一座小棚子，一半的屋顶已经倾塌，看起来荒废了很久，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杀生丸正要举步入内，但动作之间，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之色，竟有些迟疑。

奈落一直注意着他，问道：“怎么？”

杀生丸看了看周围，皱紧眉头，嫌弃地说了句：“……血肉腐烂的臭味。”

弥勒也说道：“我也闻到了。但杀生丸大人的嗅觉比我们都灵敏，因此对他来说，应该更加难以忍受。”

奈落这才像意识到什么：“嗯。”他轻咳两声，补充一句，“是不大好闻。”

弥勒眨眨眼睛，总觉得……奈落刚才的态度，就像是常常闻到这样的气味，习惯了似的。

果然赶在他们两个之前，奈落第一个拨开虚掩着的木门，钻了进去。棚屋的内部昏暗而狭窄，却也能看清，除了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桶之外，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弥勒觉得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梅绘在这里？可这里明明……”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他的目光重新落到那只木桶上。刚才因为光线太暗没能看清，但现在他才意识到，那哪里是什么木桶，那分明是一只坐棺。

这个时代丧葬的方式多种多样，不过为了方便程度考虑，大多数穷人还是会选择把死者四肢捆束成坐姿，塞在木制或陶制的形如大缸的坐棺里埋进土下。不知什么原因，这只坐棺居然直接被摆在了这间破败棚子里，而且表面的木料腐朽剥落，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歌声停了。”奈落忽然说道，他的目光也定在了坐棺上，“她知道我们来了。”他走上前去，想要把棺盖揭开，忽然衣袖被人重重一扯，杀生丸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你退后。”杀生丸脸上依旧是那副一成不变的冷静，语气也淡淡的，“我来。”

“可是……”奈落有点迟疑，十分郑重地发出警告，“……会很臭。”

杀生丸给他的回应是冷冷一瞥。

“什么嘛……”奈落不高兴地小声说，“明明是怕你这种挑剔的家伙会嫌弃……”

他正说着，杀生丸已经伸手提起棺盖，将它揭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很爱熏香的奈导，以前却老是被大狗子骂臭，都骂到PTSD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