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杀生丸靠坐在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二人的闲谈。比起很多年前的自己,他现在的耐心简直太好了。如果用母亲的话说,那就是他在那些“奇怪的方面”与父亲斗牙王越来越像了。
奇怪的方面——母亲所指的,应该是学会仁慈与怜悯,以及欣赏和喜欢人类吧?
然而杀生丸并不觉得这句话可以用来描述自己。事到如今,他依然不喜欢人类,觉得他们都是弱小而怯懦的生物,与地上的蝼蚁也没什么区别——对,当然,他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类的女子,这与他对人类的态度是两码事。
他珍惜铃,唯一的原因只因为她是铃,她曾经救过他,而他对这份羁绊珍而重之。铃只不过恰好是人类而已,假设有一天她变成了妖怪,也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而如果像奈落这样,即使曾经的半妖成为人类,变得再温柔和善、再赏心悦目,也并不会让杀生丸对他的好感增添哪怕一分,因为那个家伙以卑贱的理由出生,为一己私欲用尽了手段,从一开始就叫人瞧不起——大妖怪的目光再次转向了端端正正跪坐在围炉旁边的青年。
奈落今日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便服,波浪般的黑色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神情温和,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浅淡的笑——精神焕发的样子与杀生丸记忆中的那个半妖完全像两个不同的人。平心而论,这副从旁人那儿抢来的皮囊的确生得极好,皮肤细白,线条纤雅,尤其细长上挑的眼尾总令人想起古画上的凤鸟。但过去他甚少束发,又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阴郁神情,连衣服也永远挑最深沉的青紫色,倒叫人很少能注意到他的相貌如何。
盯了片刻,杀生丸忽然不得不承认: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赏心悦目也是真的赏心悦目。又或者,自己只是平时盯邪见盯得太多了而已。
“杀生丸大人?”青年敏锐地感知到从角落里射来的不同寻常的目光,困惑地回过头,“可有什么事吗?”
杀生丸摇了摇头,意识到今日自己或许有些失态了,微微停顿片刻,岔开了话题:“你喜欢地歌?”
地歌是当下人类正流行的一种演艺形式,需以三味线为主奏乐器,边弹边唱。
奈落和戈薇都微微一怔,杀生丸示意了一下摆在壁龛前的漆黑色拨弦乐器:“那把三味线看上去有年头了。”
“哦,那个。”青年伸手一探,将三味线拿到怀里,轻轻拨弄出声,语气透露出怀念,“是父亲的遗物……父亲生前是远近有名的乐师,这是他最为珍爱的一把琴,故而一直留了下来。”
看他信手拨弦,举止之间颇有法度,戈薇好奇地问:“那你呢?你也会弹奏吗?”
“……”奈落停顿片刻,看上去很想否认,但强大的自尊心让他无法承认自己还有不会做的事,于是接下来四个字简直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略有涉猎。”
很显然他的预感没有错,因为话音刚落,巫女就用两只漂亮的大眼睛炯炯地望着他,希冀的星星几乎都要从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溢出来了。
“……”
如果戈薇一个人不够,片刻之后她的身边又加上了三双眼睛,小姑娘们放下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不约而同地挤了过来。
“哇,三味线!”
“我没见过这种东西,看起来好像很高深的样子啊。”
“我以前倒是经常听,但是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就没机会了,真是怀念。”
奈落并没有分出半分精力给她们,他与戈薇对视片刻,忽然回避似的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遮蔽了殷红瞳孔中的一切神情。
这细微的情绪变化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很快地,他又重新抬头,轻叹一口气,恢复了柔和的模样:“……要听听看吗?”
“可以吗?”虽然嘴里十分客气,但戈薇的表情分明写着“请务必”。
“也……不是不行。”青年慢吞吞从琴的背面摸出一把拨子,另一只手按紧了琴杆,虽然每个动作都透露出勉强,但他最终没有拒绝。
众人都以为他在演奏之前总要略作准备,谁知猝不及防间,几点清越的琴音便响了起来。
这是一支甚为少见的曲子,初时节奏极缓、若有似无,似极寒的冬夜里打火时飘出的几点火星,虽转瞬即逝,却丝毫不显得空寂,反倒叫人愈发期待接下来的旋律。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屋子里顿时寂静一片,只有地炉里的火焰燃烧时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青年盯着那点明亮火光,拨子一振,一串华丽流畅的音符便流淌出来。三味线的本音原有些暗哑,却不知道奏者究竟如何操作的,在他指尖之下,每一个音符都如珠子般轻盈干脆,又像流泉般清朗明澈。于是严冬瞬间转为阳春,琴音时而跳跃而轻快,像是一只只刚学会飞的雏鸟胡乱地扑腾上天空,又时而轻柔舒缓,像是抽长的柳枝在暖风里张扬招摇。
几位访客都没料到来此居然能听到如此技艺高超的演奏,一时间都沉浸其中,不自觉地露出赞叹神情。就连杀生丸也忍不住微微扬头,虽然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显然也在专注聆听。而在场唯有两个人能保持清醒头脑——神乐朝白童子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站起,轻手轻脚地潜了出去,还细心地合上门扇。
一曲奏完,直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像是从那副春光大好、如梦似幻的图景中走出来。永远率先激动地鼓起了掌,把其他人也带动着,屋子里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好厉害!”银发的半妖小姑娘大声感叹,“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的三味线了!” 诸叶坐在旁边重重点头。
“……献丑了。”青年将手中的乐器轻轻放回原位,侧首对她们微微一笑,“父亲在世时曾督促我练过一段时日,但我性子怠惰,后来便有些荒废了……今日手生,还算不上最好。”
“这都不算好,那还有什么算好?如果在我们那个时代,你这种级别绝对是国家级大师了!奈落,如果以后我想听曲子,可以经常过来找你们吗?”话一出口,永远就后悔了。按说这段时间的历练下来,她做事也算谨慎周全,但面对只见过一次的陌生人,而且还是个可能很危险的陌生人,还从来没有这样自来熟过。
奈落像是有点惊讶,他打量永远片刻,正要说话,一道清冷声音蓦然响了起来,语调之中暗含警告:“……永远。”
“抱歉!父亲。”半妖小姑娘像是被后颈泼了一盆凉水似的浑身一抖,随即正了正神色,重新看向奈落,“真是失礼了,你们应该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该这么打扰……”
“没关系。”青年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随时欢迎。”
“不必。”杀生丸再次开口,接下来的话是对奈落说的,“我们不会再来。”
“……?”人类青年抬眼直视,殷红的眼眸不闪不避地对上犬妖金色的瞳孔,嘴角却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弧度,“怎么?杀生丸大人可是对在下有所不满?”
他没有收到答复。白衣的犬妖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径直朝门口走去。
“大哥?我们现在就走吗?”戈薇跟着追问,有点舍不得手里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茶,毕竟才刚刚喝了一口。
杀生丸已经站在了屋外的走廊上,闻言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诸叶她们已经吃完了。……现在不走,难道还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白夜终于小声插了一句:“其实,这倒是无所谓……”
“我有所谓!”大概是听到琴声停止,白童子又从外面回来了,银发少年抱着胳膊,表情很是不满,“我削萝卜削得手都要断了!”
“……哦,是吗?”奈落不阴不阳地问。
白童子像是受了惊的猫一样跳起来:“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奈落捧起身边的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那下次你来刮鱼鳞吧。”
“……”白童子瞪了他一眼,似乎觉得这还不如削萝卜,但是终究没反驳什么,气鼓鼓地走开了。
听说要走,犬夜叉从房顶上一下子跳了下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反而迟疑起来:“……说起来,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戈薇叹了口气:“……接孩子。”
她回头再次瞥了屋内正低头饮茶的青年一眼——这个人——奈落——看起来并无可疑。杀生丸说得没错,等此次把刹那、永远和诸叶带回去,就不必再来打扰了。
神乐从屋内跟了出来:“我送送你们。”
作为待客应有的礼节,她一路将一行人送到了村子外面。戈薇好奇探问道:“没想到你哥哥三味线弹得这样好,我们一直都未曾听闻附近住着一位厉害的乐师呢。”
神乐耸了耸肩:“……他很少在旁人面前演奏,所以你们没听说过才正常。”
“诶,为什么?明明很好,没有听众多可惜啊!”永远忍不住接口。
神乐停顿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他其实不喜欢三味线。只不过因为父亲曾经惋惜自己的技艺后继无人,他才会去学。我们几个当初都试过,结果越学越讨厌,那玩意儿实在太烦人了。所以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下来了。……但不喜欢,终归不喜欢。”
“你们的父亲,应该是很好的人吧。”总是习惯于沉默寡言的刹那忽然少见地插了一句。
杀生丸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听到女儿这么问,脚步忽而顿了一顿。
神乐并未注意到,她微微扬头,目光扫向山边逐渐昏黄的天空,声音变得有些怀念。
“是啊,他是……很好很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