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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一只熊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森林深处闯入到村子里,肆意妄为地攻击村民。在场的人纷纷奔走逃命,恐惧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恰好也是现场目击者之一,看着那只熊妖癫狂地啸叫,专门挑选人小腿短落在后面的小孩子,把他们通通装进自己背后的巨大竹篓里。
这样的场景也算很久没见过了。我一时好奇,便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只是默默地看着。所有的人都在逃命,因此一开始我反而没有引起什么注意。但很快地,大人们四散走光,孩子们在那只巨大竹篓里惊恐地哭泣,除此之外,周围只剩下了我一个还站着的生物。
哦,被捉住了。
熊妖的巢穴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山洞里。洞里残留了不少吃剩的人类、动物或妖怪尸骸,但腐烂得还不算严重,这只妖怪应该刚搬来不久,看起来性子还十分狂妄,以为周边的人类村落可以任由它随意狩猎。
按照它这个惹祸方式,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法师或者巫女来收拾它——不过到了那时候,周边的村落也应该被它屠灭得差不多了。
晚上的时候,熊妖进行了狩猎之后的第一餐,挑了个看起来胖乎乎的小男孩。那是村里渔夫家的孩子,大约是鱼吃多了,长得活像一只招财猫。我不记得自己有特意折腾过他,不过也许他听说过什么,平时如果撞见,连走路都要绕着我走。不过这只招财猫现在是谁也绕不开了,他撕心裂肺地哭着,被那只熊妖一口咬掉脑袋,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还被困在竹篓里的孩子都看见了那一幕,短暂的震惊之后,一瞬间爆发出了更大的惨叫和哭喊声。我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啊,真是吵死了,小孩子可真烦哪。
之后的第二天,又有几个孩子没了,竹篓里还剩下一半。我被幸运地剩下,也许是因为我太安静太不起眼,所以引不起那只妖怪的食欲?
其实要逃走也不是没有办法,即使我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很多事情只要动动脑子依旧能做到,更何况,我也并非真的手无缚鸡之力。然而……有什么必要呢?反正这一世的生命是莫名其妙捡来的,我也没打算好好拿它做点什么。无数人类都曾经在年幼之时便丧命在妖怪手里,我现在既然做了人类,倘若也以这种平庸而卑微的方式结束短暂一生,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稍微活得长一点——只要一点点就行,我想要等等看,这些孩子们应该都是他们各自父母骄傲的造物吧?应该都承担着据说是来自人类天性中的亲情与爱吧?
如果……如果那些自诩正义良善之人所坚持的是对的,如果“爱”真的能让人奋不顾身,那么我应该会看到那些爱着孩子们的父母不顾危险来到此处,然后愚蠢地一个接一个死去,对吧?
熊妖又吃了一顿夜宵,随后窝在洞穴的一角呼噜呼噜地睡去了。竹篓里的孩子只剩下两三个,依旧没有挑我,我看起来真的那么难吃?
午夜时分,皎洁的满月升上中天,月光似薄纱般四处铺陈,虽值夜晚,却并不黑暗。正在这个时候,一阵隐约的窸窣声从洞口传来,我抬头看去,正对上一个小心翼翼探出来的脑袋。
是父亲。
只有父亲一个。
他看到我,脸上展露出一瞬间的狂喜,随即握紧了手中的短刀,轻手轻脚地朝我爬过来。
我一时说不清什么心情,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有点头痛地捂住脑袋——父亲大人啊,你一个乐师,连个强壮点的普通人类都打不过,居然有胆子大半夜地独自来闯妖怪的洞穴?你知道你的刀拿反了吗?
熊妖立刻被惊醒了,这种妖怪对生人的气味特别敏感,估计父亲还没进洞的时候就感知到了。我跪坐在竹篓里,安静地看着巨大的熊爪只轻轻一挥,就把乐师摔在了洞壁上——应该很疼吧,我似乎听到了骨骼错位的声音。
我以为父亲肯定站不起来了,没想到他痛苦地哼了一声,还是摇摇晃晃撑起了身子。他距离洞口的并不算远,如果这个时候审时度势,逃跑还应该来得及——他果然动了,不过扑过来的方向却是朝我。
短刀重重地砍断竹篓上一层层的篾条,破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洞,让小孩子出入是足够了。
“阿奈,我挡它一会儿,你快逃!快!”父亲急急地对我说。
——胡说八道,你根本半刻都挡不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
“阿奈?”他焦急地催促。
“……你为什么要来?”
父亲微微一愣,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啊。”
我深深地望着他:“……如果我不是呢?”
父亲一脸诧异,显然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巨大的熊妖堵住了洞口。它大概觉得我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没有逃走的可能了,因此也并不急□□速杀死猎物,而是迈着重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朝我们靠近。
刚才还躲在我身后的另外几个孩子,看见竹篓上的大洞,争先恐后地往外钻,然后无一例外地撞上走上前来的熊妖,几声凄厉的惨叫后,整个洞穴一片寂静。熊妖擦了擦嘴上的鲜血,踱到父亲背后,高高举起右掌。
就在它准备致命一击的时候,巨大而尖锐的骨刺无声无息地穿透覆满毛皮的强壮身躯,一下子直贯心脏。一瞬之间,妖怪漆黑脏臭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熊妖大概临死之前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究竟是谁杀了它。虽然很久没动过手,但我觉得自己干得还算干脆利落。
父亲震惊地望着骨刺从我的袖子里缩回去,重新变成了手。
我有没有说过,转世还没多久,我就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残留着妖力?虽然这些妖力比我上辈子最虚弱的时候还要不如,但要消灭几个小妖怪还算绰绰有余。当然,擅用妖力也不是没有代价——我天生剧毒,妖力也自然而然带有毒性,人类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
我本来没打算抵抗的,但为什么忽然动手了?
——开玩笑,我可不是为了救那个愚蠢的乐师。只不过思来想去,毕竟也曾经是为祸一方的大妖,就这么随随便便死在个杂碎妖怪手里,实在有点丢人罢了。
不过父亲——不,那个愚蠢的乐师,看到我如今展露出非人的模样,也应该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了吧。
我站起身,拨弄开破碎的竹篓,绕过乐师身边,与他擦肩而过。忽然,衣袖被什么拉住了。他抬头看着我,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惊慌,声音也有点抖,但拉扯我衣袖的手却很稳:“阿奈,你要去哪?”
我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自然去我该去的地方,难道你还要挽留我?”
“为什么不?你不是应该留在我们身边吗?还是……”他的声音平静了些,“你有其它能去的地方?”
我没有。
真是一语中的。
我停顿了片刻,忽然说道:“……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是?”就在他的眼前,浓厚的紫色雾气铺展开来,就像氤氲水中的墨汁,“……你要看看真正的我吗?”
无数畸形可怕的妖怪肢体划破浓雾四处伸展,那些妖怪肢体形态各异,有的柔韧灵活如同植物的藤蔓,有的却坚硬锋锐如同动物爪牙与利刺。许许多多一看就不属于同一物种的肢体纠结交缠,偏偏最后古怪地结合到一起,透明黏腻的液体流淌在它们表面,泛着诡异的微光。
半截人类的身体展露出来,上半身一如往常,但下半身从腰部开始,只剩下一条细长的脊椎骨,与无数妖怪肢体缠在一处,一同扭动蜿蜒着。这样子确实十分可怕,没有人看到它会不感到恶心和恐惧。我心中充满了扭曲的恶意,故意放慢动作,缓缓地靠近愚蠢的乐师。“……在我杀死你之前,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亲爱的——”我特意加重最后几个字,“父亲大人。”
事实上,我并没有真的让自己变成过去的模样。这只是人类的身体,做不到那么复杂的变化,何况我的妖力也根本不允许。然而如果只是一点点的幻术,就没有那么费事了——虽然这也会对我的身体造成负担,但我觉得很值——多好的测试机会啊,以前我差一点就放弃了,多可惜。
如果他开始害怕,如果他显露出恶心恐惧的神情,或者忽然尖叫着逃跑,我要不要杀了他呢?我悠闲地想着,他肯定会害怕的。当年就算是神乐——即使她自己也是从这些丑陋肢体中诞生的——第一次看到我真正的模样时,也吓到脸色惨白说不出话呢。
那个男人确实被吓到了,虽然强自压抑,但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骗不了人。他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遍,又从脚到头再次把我打量一遍,在幻境之中,可能他的视野根本还容纳不下我庞大的身躯。再然后,他走上前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伸手碰了碰我人类的肩膀,又小心翼翼地去摸宛如蜘蛛节肢般的带刺触手,指尖沾上一点黏液。
我等着他说出遗言,但他却静默半天。我有点沉不住气了:“你干什么?”
乐师的脸色有点苍白,那种苍白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更像在担忧。他慎重地问我:“身体破碎成这个样子,不会疼吗?”
“……!”
我该怎么回答?
诞生五十多年来,我这副支离破碎的模样并非第一次被人看到,但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种问题。
……当然会疼啊。
原本完整的身体被生生撕裂开来,怎么会不疼?每个月解体期的时候,虽然妖力并没有明显削弱,但那些疼痛却每每叫我行动迟缓,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只不过我的再生能力极其强悍,受伤之后总是能迅速恢复,久而久之,就连我自己都忘记,原来我也是会感到疼痛的,原来疼痛也是一件值得关心、值得在意的事。
我闭了闭眼睛,保持着平静回答他:“……还好。”
“那……”他还是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你还能变得回去吗?”
有趣的问题。
我忍不住弯弯嘴角,心里又涌起一股幸灾乐祸的恶意:“如果我说不能,你打算怎么办?”
“这可糟糕了……”他皱紧眉头,显得有些苦恼,“你这个样子肯定不能被村里的人看见,暂时是没法回村子了。可这里也肯定很不安全,也不能久留。这样吧,我们赶紧找个地方,你藏起来,我每天来给你送吃的。……哎呀,可是穿衣服要怎么办?这么大一堆,需要用多少布料才能包起来,要多长的尺子才能量得出尺寸……”
“一堆”——我咬了咬后槽牙,容忍了这个奇怪的量词。我不觉得自己能用“一堆”来形容,虽然、好像、大概……有点贴切。而且这么庞大怪异的身躯也需要穿衣物???……啊,不是,我并不是说不想穿,我其实没有裸奔的爱好,真的。
他还在絮絮叨叨筹划着,主题已经跳跃到是不是应该针对我体内的妖怪分门别类地送食物,这思路简直清奇。
“喂……”我打断了他。
他立刻不说话了,可还在小心地用眼睛丈量着我的……体积,不对,尺寸,可能还在盘算衣服的事。
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的想法,强忍着脾气问道:“你不怕我?”
他叹口气,放软了声音:“你是我的孩子啊。”
我冷笑起来:“你的孩子?你一个人类能生出我这样的妖怪?”藤蔓般的触手不知从何处深出,威胁般地绕过他脆弱的脖子,绕了一圈又一圈。
感受到脖子上的触感,他四处乱晃的眼神反而渐渐坚定起来:“你是我的孩子。”
“即使我是这个丑陋而可怕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看起来被触手勒得有点难受,不过还是又凑近几分,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脸:“……说实话,你现在是很吓人,也不大好看。但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你绝不会让自己露出这个模样的,不是吗?”
——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为了吓唬你。
——而且果然敢嫌弃我不好看?我勒住那根脆弱脖子的触手又缩紧了一点,只要轻轻这么一掰,这个人类就会没命了,没错,很轻松。不过……我可没有下不去手,绝对没有。
“所以,阿奈,别害怕,我不会不要你的。”
我倒抽了一口气:“我才没有要救你,我也没有在害怕。”
愚蠢的琴师近乎温柔地望着我:“你知道吗,路边的小猫露出尖利爪牙,对着过往的行人凶狠地哈气的时候,往往也是它们最害怕的时候。”
“猫?”我感觉自己被挑衅了,披散的长发无风自舞,无数触手如巨蛇般扭动,其中一根触手从上落下,在他伸过来的手背上抽了一记,“……我以前觉得你特别,现在觉得你有病。我浑身上下,究竟哪里像那种弱小的生物?”
“嘶——”他疼地叫了一声,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红痕,认真强调,“就现在这个凶神恶煞,冲着我张嘴哈气的样子。”
哼。
我觉得自己没必要跟这个蠢货计较下去,而且幻术也快支撑不住了。浓雾褪去,身形庞大的怪物彻底消失,我又变回了人类孩童的模样,恨恨地瞪着他,特意从鼻腔里又喷出口气。
“……哼。”
愚蠢的琴师一脸惊诧:“原来是可以变回去的啊。你居然骗我,阿奈?”
我则高傲地扬起脸,回以一脸理直气壮:“我骗你的次数还少吗?”
“说得也是。”他挠了挠脑袋,半蹲下身子——现在得保持这个姿势,他才能与我平视了,“不过这一次,幸好你也是骗我。”
“哼。”我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一阵强烈的眩晕打断了我的思绪。毒素从妖力中发散而出,沿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人类的身体啊,真是太脆弱了,仅仅这样都快受不了了。
他眼明手快,赶紧一把扶稳我摇摇欲坠的身形,随后脱下外衣把我包裹起来,牢牢抱在怀里:“阿奈?你还好吗?”
“不太好。”我低声说,看到他一瞬间变得焦急的脸,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有点高兴。我任由自己在人类脆弱却温暖的臂弯里放软身子,嘴里还不忘威胁着:“……说好了,不许丢掉我。如果我再醒过来,发现你把我随便扔在哪个角落里,我就……”
我就会怎么做呢?还没等想清楚,我的意识就沉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指望一个经期不稳还会严重痛经的人能有一副好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