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奈落从内室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家的麻烦精们也过来了。神乐、神无、白夜、戈薇加上一个凉生城主正围坐在廊下喝茶，而犬夜叉家的三个小姑娘和白童子不知在玩什么游戏，满院子跑来跑去，欢快的笑闹声一直传出很远。
犬夜叉似乎蹲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因此第一个注意到奈落的居然是他。
“嗯？”银发的半妖斜眼打量过来，“我哥居然没杀了你？”
“让你失望了，我这个人向来命大。”奈落挂起那副毫无破绽的微笑，放下帘幕走出来，“……所以你打算代劳吗？”
犬夜叉哼了一声，决定不再跟他废话，然而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抽了抽鼻子，蹙紧眉头：“……血？”
人类的青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凑到城主旁边跪坐下来，白夜连忙递过去一个蒲团，要他塞在膝盖下面垫着。
“哥哥，那个杀生丸刚才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大事，”奈落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好奇我的妖力从何而来，问了几句而已。”
“那你怎么回答的？”
“没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刹那和永远听见对话，便也中断玩闹，凑了过来。永远望向重新被层层垂幕所阻隔的内室，里面安静一片，并不像有人存在。
“咦，父亲呢？怎么没见他和你一起出来？”
“杀生丸大人吗？他从窗户离开了。”
“……呃？”
一片安静，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都微微呆滞了一下。
“等下，从窗户？！”永远提高了声音。
“对啊。”奈落看起来有点疑惑。
“为什么要从窗户？！而且，你为什么答得这么淡定？！”
“……怎么，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吗？”
“……当然了！有好好的门不走，非要跳窗户，还是在别人家，这不是很失礼吗？！”
“啊……”奈落一脸恍然大悟，“我还以为这是犬妖一族的习惯呢。毕竟我没当过狗，我也不知道。”
“……”
“父亲啊，”诸叶在后面悄悄拽了拽犬夜叉的袖子，“我觉得大伯说得没错，那个奈落是不是对狗有什么意见啊。”
犬夜叉眼角抽了一抽：“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实了吗？”
“……唔。”
“难道你现在才注意到吗？不行啊，诸叶，这个观察能力不行啊！是不是有什么干扰了你的判断？”
“有啊，”诸叶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因为他家的饭实在很好吃啊！”
“……”
众人在院子里又聊了一会儿天，凉生邀请戈薇一行人也在不死原城盘桓几天，后者考虑到城中并不太平，而且身为巫女，在很多善后工作上也能帮上忙，便欣然应允。
天色渐暗，众人各自散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凉生盯着戈薇等人离去的背影，一直等到他们彻底从视野中消失，才回过头来：“阿奈，你为什么把羽织翻过来穿？”
奈落一顿，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才回给他一个笑：“……真的穿反了，我竟然没注意到，你观察得可真仔细。”
凉生少见地没有答话，而是蹙眉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给我看看。”
“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
“给我看看！”
奈落赶紧往后躲开，打算退到对方够不到的地方，没想到凉生直接两步迈过来，猝不及防地扯开他的领子，露出衣料的内侧，一瞬间，刺目的血迹在眼前炸开。
“这是……！”凉生的脸色立刻变了，“怎么伤成这样？那个家伙干的？！”
“嗯……”奈落有点尴尬地从他手中抢回自己的衣服，重新裹了回去，“没什么，最多流点血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凉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叫最多流点血罢了？那么厚的衣料，全都浸透了！”
“那……我好好洗干净？”
“阿奈！我认真的！”
“话说回来，你能自己站起来了？”
“……”凉生一脸不虞地瞪着他，心里知道对方是在想方设法岔开话题，但迟疑了几息，终于还是说道，“是。昨天晚上我趁没人的时候自己尝试了一下，不能走很远，但终归不必一直依赖旁人了。”
“只要能走，就是好事。”奈落歪过脑袋看他，眉梢唇角间勾起真实的欣喜，“想来现在走不了太远，是因为腿部的肌肉还很脆弱的缘故，只要多多练习……”
“阿奈……”凉生不欲再谈及自己的事，只神情忧虑地拉过他的手，“那个杀生丸……跟你有仇，是不是？”
“有仇？算是吧。”奈落轻轻叹了口气，斟酌着措辞，“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准确描述的话，最多能算我得罪过他。”
“那种程度的大妖怪，你竟然敢得罪他？就算我只是个普通人，也大概能猜到他有多厉害——”
“是啊是啊，是我不自量力。”奈落干脆甩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口气，“所以我如今收到教训了，行了吧？”
“……”
收拾老城主留下的烂摊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经过统治者多年荒淫无道、挥霍奢靡的生活，周边的属民早就被折腾得疲敝凋零，除了经营贸易的城下町稍显得繁华一点，剩下的地方都看起来十分凄惨。有些村子干脆一整村的人都消失了，而那些还有人生活的地方，只要路过田间，就能看见不少村民虽然每天都在辛苦劳作，却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衣裳也穿不上一件完整的。路边的草丛里不时能发现倒伏的残缺尸体，有些还是小孩子，尚未好好地见识过世界，就早早地丢掉了性命。
要治理这样的一个地方，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而且尚未得到家臣真心实意的支持，也始终算不上真正掌权，一举一动都易被他人掣肘。凉生身为新城主，能做的事情暂时还不太多，但有件事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先安排妥当的——为所有曾惨死在这座城中的无辜之人安葬，并好好举办一场法事，安抚亡魂，祛除怨气。
当然，这场仪式也极具象征含义，代表着新主向众人宣告，绝不会重蹈父辈的覆辙，必将重整家业，振兴时治。
原本安魂仪式也可以邀请巫女以祝祷的方式进行，尤其戈薇是远近有名的大巫女，这种工作也算她最近几年开辟的新业务之一。但不死原家的家族传统一直信奉佛祖，因此按照惯例，必须要请附近山上一所寺院的得道高僧来主持。
“真是抱歉，戈薇小姐，”凉生在商议此事时，再次诚恳地向巫女道歉，“这件事情绝非我不信任您的能力，实在是碍于家中传统，才不得不舍近求远。”
戈薇连忙摇手：“啊……呃，没关系！我本来更擅长除妖！安魂仪式这种事情当然还是交给更专业的人来完成比较好！那些和尚们可比我要有模有样多了！我呢……还是继续留在城里，给来求助的平民们看看病比较适合！”随后她忽然想起什么，把目光递向奈落，“说起来，奈落，城主大人把你父亲的遗骨还给你了吗？”
并排坐在廊下的两个青年彼此互望一眼，随后奈落开口回答：“是的，已经在我这里了。只不过父亲也是无辜惨死在这座城中的亡魂之一，所以我想等那位高僧过来，让他一起也为父亲超渡。等一切结束之后，我再携着他回家，与亡母一同安葬。”
“……这样也好。”戈薇沉吟着点点头，“说起来那位高僧是谁？”
凉生答道：“是五明山苦乐院的真澄大师，附近几座城的城主但凡有需，都肯定会请他。据说那位大师法力高强，性子又慈悲温善，年轻时四处游历做了很多善事，广受人们尊崇。最后他年纪大了，便在五明山隐居，前去拜谒追随的人很多，渐渐就兴起了寺庙。”
“法力高强……一个人类的和尚，能有多高强？”奈落也被勾起了点好奇。
“听说五明山周围数十里，没有任何一只妖邪胆敢造次。”
“……是结界吗？”戈薇猜测，“如果真的是法力高强的人，的确能做到这一点。以前我遇到过一个老和尚，就算故去了好多年，都还能够凭借生前执念支撑起一个巨大的结界，继续守护信奉他的人们，为他们净化妖邪的。”
——白心上人。
戈薇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瞄了奈落一眼，黑发青年正端端正正跪坐在城主旁边，神情一如既往平静柔和，看起来丝毫不觉得刚才的话跟他有什么关系。
反倒是凉生接过了话头，好奇道：“故去之后还要继续维持结界净化妖邪？那不是很累吗？”
奈落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那可是圣人。人家本就是以守护世人为己任的，品德高尚、无私无我，岂是我们这些庸俗之人所能理解的。”
“可是，圣人也是人啊！”凉生不解道，“活着与人为善、除魔卫道也就罢了，死了还要继续操心劳力，那哪里还能够得到安息呢？如果圣人都是这个下场，那还是谁都不要做圣人比较好。况且，那些心安理得依赖他守护的人岂不是很自私？难道他们不应该反过来守护他吗？”
“……”奈落惊讶地望着他，嘴巴微微张合好几次，像是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评价道，“说得有道理。”
“怎么你说话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你听错了，我只是觉得这话像我奈落的朋友才会说的。”
“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啊。”
“……”
“不是吗？”
“……”
“是的吧？……等等，是的吧？！”
“你说笑了，雇、主、大、人。”
“呃……”凉生一脸大受打击，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很快振作起来，“这样吧！我雇你做我的朋友，每天需要多少佣金，你随便开价！”
“……别胡说八道了，上次差点被你唬住。我昨天正巧去查看了城中的金库，不死原家根本就不剩下多少钱了，除去整座城池的日常开支，你根本雇不起我。”
“那好办！咱们就先欠着，你帮我好好治理，等我有钱了就全部还给你呀！”
“……”
“你又怎么了？”
“……你知道吗，迄今为止能够对我奈落先胁迫后欺骗，最后还下圈套给套牢了的，你是第一个。”
“那……很荣幸？”
黑发青年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抽：“……你赢了，雇主大人。”
戈薇好奇地望着跪坐在廊下的两个青年你一言我一语，不停地来回斗嘴。虽然相貌截然不同，但这两个人凑在一起，那种难以言喻的相似感又出来了。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动作，连端起杯子喝茶时，手肘抬起的高度都一模一样——全都是标准的贵族做派。
凉生从小是以城主继承人的方式培养长大的，举手抬足之间遵循贵族礼仪倒也不奇怪，可是奈落那副姿态是从谁那儿学来的呢？似乎从几十年前还刚刚相识的时候，他就是那副样子了，明明是个妖怪，却装得比谁都更像个人类贵公子。
然而，奈落的前身是鬼蜘蛛，一个人类的下三滥强盗，哪儿会懂得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至于这一世，作为在平民乐师家长大的孩子，也不应该培养出现在这副风骨姿态。
——可真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