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要……你要做什么？！”
老城主被那些蛛丝黏在地面上已经好些时候了，华贵的衣衫撕得乱七八糟，沾满了大片大片的尘土，但始终连挪动一下位置都没能做到。
他累得不行，正打算趴在地上休息一下，灯火映照下，一道黑影在眼前慢慢接近、拉长。
青年形容俊美，鸦黑色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鹅黄色的狩衣一尘不染，脚步轻盈得就好像只是去进行一场春游。可在老城主看来，面前的人似乎比地狱里的恶鬼更加可怕。
“都是你！都是你的计划！你诱惑了我的儿子！你这个妖怪！……我的儿子本来很听话，他没有胆量……喂！你们！”他忽然大喊起来，挣扎着把目光转向不远处的戈薇等人，“你们……你们不是巫女吗！还有除妖师！对不对！你们帮我杀了这只妖怪！你们只要杀了他……杀了他！我有重赏！你们要多少钱都……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银白纤细的蛛丝绕着他的脖颈猛地一拉，老城主顿时脸色紫涨，再也发不出声来。
“你！”珊瑚肩膀一颤，伸手握紧背在背后的飞来骨，要不是被弥勒在后面扯了一把，她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珊瑚！别动手！你都听见了，那个老家伙死有余辜！”弥勒小声劝阻道。
“可是……毕竟是妖怪杀人。”作为除妖师，出于多年的习惯，要珊瑚眼睁睁看着有寻常人类以异常残酷的方式死在面前，无论如何都有些难以接受。
弥勒说道：“奈落现在是人类，这最多算凶杀……呃，仇杀。”
珊瑚瞪了他一眼：“会吐丝的人类？”
“……”弥勒沉吟一阵，皱着眉头推测，“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人类也能够使用些许妖力，这样的例子我以前修行的时候就遇上过。而且我们都知道，现在这个奈落肯定跟原先那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会拥有一点不同于普通人的力量并不奇怪。……可是你看，他的妖力跟全盛时期完全不能比，你还记得那只巨大的蜘蛛吗？”
珊瑚也立刻跟着想到当年最终一战时，停留在枫之村上方那道铺天盖地的巨大黑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奈落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殷红的眼眸里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怎么，要杀了我吗？除妖师？”
珊瑚与他对视片刻，倒好像反而冷静下来，重新放开了飞来骨，低哼一声：“……你要杀他就干脆点，何苦这样折磨人。”
奈落眨了眨眼睛，似乎有点惊讶珊瑚的反应，停顿片刻，才说道：“我也不喜欢麻烦……可是我还有话要问，怎么能这么轻易让他死了呢？”
蛛丝忽然松了一松，老城主本已窒息，两个眼球都朝上翻出，舌头也吐出来了，此刻陡然被放回去，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咳咳咳……你……咳咳咳……混……不……咳咳咳……饶命……饶命……不要杀咳咳……咳咳咳……不要杀我！……咳咳……”
奈落低下头，一手揪着领子把他半拎起来，姿势很霸道，动作却慢条斯理，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优雅：“……城主大人，您既然知道我是谁，那想必应该会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家父七年之前应您之邀，来到城中演奏，便再未能返回家中……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咳咳咳……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那个不肖儿子……咳咳……告……告诉你的……”
“我是知道，可我想听您说一遍。”奈落的声音很轻柔，“好不好呢？……说清楚一点，说详细一点，这样我才能决定……怎么杀死你。”
老城主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惨白：“我……咳咳……不……”
“听说家父……是被乱刀砍死的。那些刀都砍在哪儿了呢？”
“我……我……”老城主已经惊恐地说不出话了。
“说话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么多刀同时下去，我怎么知道砍到哪儿！我……我不是有意！都怪那个乐师！为什么那天非要走出来！他要是好好在屋子里呆着就不会撞上……！是他自己的错！”
“哥哥。”神乐忽然打断他们，秀丽的眉毛紧紧皱着，一副厌恶极了的表情，“杀了他吧。无论如何，父亲已经去世了。”
“……”一瞬间，奈落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空白得像刚塑出形状、还没来得及描眉画眼的人偶，但他很快又恢复正常，只轻叹一口气，将老城主又拎得更高了一点，“唉，我妹妹听不下去了。既然这样……”
脖颈上的蛛丝重新紧绷起来，老城主又想惨叫，却被掐断了声音，只能发出僵硬的咯咯声。那缕银白纤细的蛛丝坚韧无比，先卡住呼吸，可缩紧的趋势并未停止，在脆弱的骨肉上勒出深深的痕迹，甚至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下一瞬间，鲜血沿着勒痕冒出来，瀑布般流泻，迅速染遍了胸前的衣襟，就像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奈落丢下老城主的尸体，将沾血的手在尸体的衣袖上蹭了蹭。
周围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倒十分自然，只挑了挑眉：“怎么了？”
隔了一阵，戈薇才轻咳两声，第一个开了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城主父子全都死于非命，万一不死原城的家臣追踪到你身上……”
奈落叹了口气：“……是啊，要怎么办呢？”他虽然口中这么说，看起来却浑不在意，重新回到少城主身边跪坐下来，低头看着那张双目紧阖、惨白而失去血色的面容，柔声说道，“少城主大人，你的愿望，我已经为你实现了。我会取回我的东西，你我之间交易结束，自此之后，两不相欠。这样的话……”
杀生丸忽然动了。在奈落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瞬间出现在了少城主的尸体之前。
“做什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声音陡然转厉，甚至身体本能快过思维，一只手微微上抬，五指勾起，做出了防备的姿势，但看到杀生丸的手正落在腰间天生牙的剑柄上，殷红的瞳孔微微一缩。
“天生牙想救他。”白色的大妖怪简短地解释了一句，随即拔出了剑。
雪白的剑光划过半空，丝毫不见凌厉，却如同极北之地的天光般虚幻缥缈，剑光过处空荡一片，像是什么也没砍到。但在场所有的人都清楚，这把剑无法伤及现世生灵，它所斩落的，是幽冥之鬼。
“……真的只是天生牙？”奈落的目光落在杀生丸脸上，带着点估量的意味，“我以为杀生丸大人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妖怪。”
不知为什么，杀生丸竟然觉得自己被他噎了一下，微微一顿，才说道：“今日若非我斩断你的琴，这个人类本不必死。”
这话听起来竟然带有一丝道歉的意味。
奈落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他盯着杀生丸，还想要再说些什么，身后躺着的人忽然发出一声轻哼：“唔……”
少城主动弹两下，自己撑着坐了起来，神情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好疼……”他抬头看了看坐在身边陷入沉默的奈落和不远处的杀生丸，“诶……我不是死了吗？……阿奈，阿奈！我还活着！那我父亲呢！现在什么情况……”
“叫奈落！”奈落陡然打断他，一副忍无可忍的语气。
“可是，你刚才明明都喊我‘阿凉’了！我还要叫你的全名，岂不是很不公平？！”
“我刚才只不过一时……”一向聪敏无比的青年竟然语塞，哼了一声，换了个话题，“老城主去世了，你现在已经是新的城主了。”
“呃……”新任城主，名为不死原凉生的青年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瞥到暗处角落里淌血的尸体和尸体衣衫上绣的家徽，迟疑了片刻，才说道，“我明白了。”
他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杀生丸垂目看着自己刚刚挽回的生命，忽然补了一句：“你如今应当能够自己站起来。”
凉生讶异地看着他，却见那只白色的大妖怪足底轻轻一点，肩上披散的毛皮随风扬起，不过几息便升上天空，飞得远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凉生问奈落。
“应该是真的！”戈薇就坐在不远处，刚才急救的时候她没能帮上忙，这时候回答得特别积极，“我听铃说过……啊，铃就是杀生丸以前的妻子，她是个人类。铃以前因为亲眼目睹父亲和哥哥被强盗杀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说话。后来她遇到杀生丸，就是被杀生丸用这个法子治好的。……如果城主大人不良于行的原因也是来自于内心，而并非腿脚有疾的话，应该也是一样的！”
奈落闻言，也流露出几分好奇：“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凉生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细瘦得不正常的双腿，又看了看周围。这时候除了奈落和戈薇，其他人已经全部因为好奇凑了过来，连抱有强烈警惕的珊瑚和弥勒都朝前面蹭了两步。
凉生一脸紧张：“要不还是先不试了，毕竟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用过，一时恐怕……容我再练习练习。”
“这样也好。那么白夜、神乐，我们也可以带着父亲回……”奈落忽然觉得衣袖一紧，原来是被凉生给一把扯住了。
“你留下来，陪我一段日子。”
“做什么？”
“我虽然是正统继承人，可是从来不具威势，家臣们很不服气，要顺利接收城主之位恐怕困难重重。父亲这边的事情也要处理，被他残害的那些女子们的尸骨，也还有很多留在城里，总该一一安葬，抚恤家人才好。还有……”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城主大人。交易已经结束了。”奈落回答得既干脆又冷酷。
“可是我们可以开展新的交易。”
“哦？”奈落拉长了声音，“父亲的尸骨已经还给我了，你那里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的？”
“我有钱。”凉生一字一顿地回答，口齿极其清晰，“我非常有钱，非常非常有钱。”
“……”奈落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莫测，迟疑了几息，才继续说道，“我不需要钱。”
“可是你有好几个弟弟妹妹要养，他们需要。”
奈落这一下迟疑了更久：“他们也用不着……”
“神乐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了吧？都快要到嫁人的年纪了，这种时候不买几身漂亮的和服怎么行……”
“等等！”这次开口的是神乐，“我才不要嫁人！”
“……啊。”凉生一时语塞，以为她要反驳自己，没想到神乐接下来的话是对奈落说的。
“哥哥，我虽然不要嫁人，但我要新的和服！”
“不是三个月前才买……”奈落的声音小了许多。
“可是你看，颜色都不鲜艳了！而且现在流行箭羽纹！是从京城那边传过来的纹样！我还没穿上身呢！”
“奈落。”凉生微笑起来，看起来极其和善，“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我非常有钱，真的，非常非常有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