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方人彼此互相瞪着，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静默。

隔了片刻，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响起：“……我没有偷。”

“你竟敢不承认！我亲眼看见你把兔子抱走的！”若叶用手指着神无，气势十足地指责。

“它是我的兔子。”

“你的兔子？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吗？”

“……”

神无一向沉默寡言，能为自己辩解几句已经到了极限，而这女人却明摆着开始耍赖，奈落看不过去正要开口，忽然琥珀抢先发声了：“两位，如果你们今晚真的没有东西吃的话，让我们招待也是可以的。”眼见对面二人彼此对了对眼神，露出得意的神色，而奈落挑挑眉，略带不满地斜睨了他一眼，琥珀又赶紧补充道，“但是你们得先跟神无道歉！那只兔子本来就是她的，我们都可以作证！”

一听要道歉，花郎也跟着抢上一步，满脸不屑地说：“道歉？你算什么东西啊！凭什么要老子道歉？”

“明明是你们……”琥珀还要再争辩，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琥珀，”这一次奈落没有再阴阳怪气地称呼他为“首领大人”了，只言简意赅地说，“走。”

琥珀不解地回头看他，奈落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厌烦：“竟然连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也愿意招待吗？老好人做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够了。”

琥珀愣住了：“虽然说非要抢神无的兔子是他们不对，但……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强盗？”

奈落哼了一声，眼神扫向面前的一男一女，在他们身后的武器和腰间挂着的一大串鼓鼓囊囊的暗袋上转了一圈，带着点轻蔑地说：“……我就是知道。”

若叶明显被那种眼神激怒了：“看我做什么？！当心老娘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奈落立刻撇开目光，不过嘴角却扬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冲着琥珀抬抬下巴：“喏，你觉得呢？”

琥珀：“……”

说得没错，这女人凶成这样，看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好货色。他点点头，随后拍了拍还牢牢抱着兔子的神无：“……我们回去。”行动之间，竟然完全无视了面前气势汹汹的花郎和若叶。

这副态度让若叶更加恼火，正心想要找个什么法子好好教训一下这两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还没开口，花郎已经抢先说道：“想走？！哪有那么容易！”他先前观察他们，只见那个脸上有雀斑的一身短打，明显是干净利落的武人装扮；而另外一个则披着一头长发，和服的下摆直拖到脚边，看起来要文弱得多。于是毫不犹豫地，他亮出藏在袖中的短刀，直接扑向后者——与其在这里跟他们啰里啰嗦半天，倒不如直接挟持在手里，到时候到底是劫财、劫命，还是真的只劫一顿饭，都由自己说得算。

没料到他们说动手就动手，琥珀急忙喊道：“小心！”不过却见奈落站在原地，脸上并不见慌乱，袖中什么银亮而纤细的东西微微一闪。自从奈落转世之后，琥珀虽然再没真正见过他出手，但也听其他人说过他依旧保留着少许过去的能力。毕竟也曾经位列当世有名的大妖怪之一，哪怕只是一点点力量，也足够普通人受的了。

因此，琥珀以为接下来这个不自量力的强盗肯定要被锋利的蛛丝切割成血淋淋的十五六七八块，可眼前一花，接着一声惨叫，就看见那强盗像被什么给摔了出去，拦腰撞上一棵树，又沿着树干滑了下来。而奈落仍保持着微微抬袖的动作，似乎根本还没有出手。

“刚才……”

奈落似乎也怔住了，脸色有些发白，随后看了琥珀一眼，对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自己干的。

花郎也算皮厚肉糙，这样横摔了一下居然没什么大碍，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恼火地往身后看：“是哪个混账敢背后偷袭老子！”树丛里沙沙有声，像有什么小动物在里面灵活地窜动，但他一吼，那动静又迅速消弭了。

“花郎！”若叶连忙喊他，花郎这才发现自己的妻子满脸惊恐，连声音都在打颤，“好像是……是那东西！是那东西！它追过来了！”

花郎立刻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你确定？”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但我肯定没看错！是它，快跑！”

他们这下再也顾不上继续抢劫，正要一同朝密林另一边钻去，琥珀急忙道：“喂！你们……”话还没说完，几道细长的影子从眼前划过，紧接着若叶和花郎同时发出惊叫，那声音竟然是从头顶上来的。琥珀抬起头，发现那两个人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升到了离地几丈远的半空，正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几根粗壮的如同蠕虫般的触手从灌木深处伸出来，牢牢地缠住他们的腰，不断地扭曲晃动，越勒越紧。

这东西并不陌生，琥珀连忙从背后摸出锁镰，同时几乎条件反射地瞄了奈落一眼，只见青年正缓缓往后退去，同时一手拉住神无，低声嘱咐：“待会儿只要看见情况不对，就自己想法子逃跑。”

然而出乎意料，神无居然拒绝了。虽然她的声音很小，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楚而坚定：“不，我不跑。”

奈落有点惊讶，这个小丫头无论前世还是现世都一向听话，现在这是怎么了？仔细回想，似乎她这几天的行为表现全都有点不对劲，不过自己忧心着那个肉团妖怪的事，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琥珀展开武器同那些触手斗了起来。他一出手就极力猛攻，试图营救那两个被缠住的人。虽然明知道他们绝不是什么善类，但作为除妖师，也总不能让人类在自己面前活生生被妖怪吃了还见死不救。相比于幼年之时，他如今的战力与技巧已经提升了远不止一个台阶，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个人类，独自面对这种变幻莫测而且还能够不断再生的敌人，仅仅只是自保就已经十分吃力了。

奇怪的地方在于，那些触手虽然受到他的攻击，却并没怎么反击，似乎依旧把主要注意力放在若叶和花郎身上。它又分裂出数条更细的触手，沿着两人的身体和四肢不断往上缠绕，那架势与其说想勒死他们，倒不如说像是在搜身一样寻找着什么。

奈落本想趁乱带着神无离开，但看到这情景又迟疑地顿住脚步，殷红的眼眸微微眯起，谨慎地观察着——其中一根触手战斗间猛地甩动，正巧勾破了若叶身后背着的一只布袋，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从破口中直直摔落，“啪嗒”一声撞在地上，又反弹起来滚了好几尺远。那东西大概十分易碎，撞地的同时，许多银亮的碎片也崩了出来，跟着散落在周围，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不止，好像一地碾碎的星辰。

奈落和琥珀瞪着那物，都不约而同地僵住了。虽然表面镶嵌的琉璃已经碎得惨不忍睹，但那雅致的造型和精美的雕饰根本不可能认错。那是一面具有强大力量，曾经被某个因“无”而生的妖怪日日夜夜抱在怀里、从来不曾离身的——妖镜。

毫无疑问，触手的目的就是这面镜子。因为当它一露出来，若叶和花郎两个就像没用的垃圾一样被重重扔在地上，所有的触手全都扭动着，气势汹汹地朝镜子卷了过去。

“不行！”琥珀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挥出手里的锁镰想要阻止，锋利的镰刀旋转着一连劈断了好几根，散碎的肉块重重地摔在地面。可这样的攻势也仅仅能缓上一缓，几乎片刻之间，被切开的断口处蠕动几下，又重新恢复如初，再次朝地上的镜子卷过去。

这一次，镜子旁边忽然多了一个小女孩。

神无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把镜子捡了起来。在她望向破碎镜面的一瞬间，整个人好像凝固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竟也不知躲闪。

几乎同时，奈落出手了。

在袖子里蓄了许久的蛛丝铺散开来，结成细密的网，一层盖着一层，死死地缠裹住一切能被它接触到的东西。袭向神无面前的那几根触手也被缠住了，它们在坚韧又柔软的蛛网里挣动着，不断地想要突破，可那些网越缠越紧，似乎还带有很强的黏性，竟然怎样也挣扎不开。

琥珀没想到以奈落如今的状态，居然也能与这种难对付的对手拼个势均力敌——也幸好情况是这样，不然光凭自己还真的应对不来。他微微松了口气，赶紧对神无招了招手：“神无，快过来！不要在那里发呆，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然而小女孩依旧双手捧着镜子，低垂着脑袋，似乎完全没有听见琥珀的声音，反而在与镜中某种不存在的倒影无声地交流着什么。

“神无……？”

又僵持了一会儿，琥珀正要干脆冲过去把小女孩拽过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痛苦地低哼了一声。奈落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猛地弓起腰，歪歪斜斜地摔了下去。他的妖力明显也受到了影响，蛛网“嘶啦——”一声被扯开一大片，那些触手又疯狂地钻出来，朝他们挥舞攻击。

琥珀连忙一镰全部劈断，扭头问道：“你怎么了——”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自己根本用不着回答，奈落的脸色白得很吓人，额头上全是冷汗，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了一团，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喂！”琥珀吓了一跳，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那家伙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吧？怎么忽然间整个人都像是要不行了……这一下子他对敌的压力大了很多，不但要保护好还活着的人，还要随时防备那些越分裂越多的触手，十分捉襟见肘。他身为人类，体力毕竟有限，而那些触手却根本不会疲累，并且无论怎样劈砍都能不断再生。没过多久，他的气息就变得粗重，动作也迟缓下来，平时能够轻松挥舞的锁镰此刻仿佛有千斤重。

一根粗大的如同树藤般的触手再次挥舞过来，掠过琥珀，朝他身后直直袭去。琥珀知道自己明明是想要迅速砍断它的，可是过度疲劳的身体根本不听指挥，实际上他所有的反应只是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已。

而在他身后的，是依旧被剧痛折磨着，根本无力躲避的奈落。

完蛋了！琥珀在心里说。搁在几天之前，他一定想象不到，自己居然会如此尽力地保护这个仇人。但此刻想到奈落可能会死，他忽然心里一阵发慌，某种模模糊糊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奈落真的死了，一定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身后什么声音都没有。

没有动作、没有喊叫、也没有触手挥舞时激起的风声。

琥珀疑惑地回头，随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象中奈落被那根触手刺个对穿的情景并没出现，被刺穿的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一身苍白的小女孩拦在前面，双手将妖镜高高举起，正好挡住了迎面而来的攻击。

“神……神无……”

小女孩无声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琥珀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即他发现，与其说那面镜子被触手刺穿，倒不如说那些触手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它吸进去。无论从灌木深处伸出多长，无论怎样扭动、挣扎，全都无法逃脱强大的吸力，渐渐消失在了镜中。

妖力的光芒亮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奈落：孩……孩怕。【揣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