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鸟叫的声音好吵。
阳光明晃晃地直晃眼睛。
空气也不太好闻，似乎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味。
这里真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杀生丸烦躁地坐起身，抬起一只手揉揉额角，自己昨天晚上怎么会选这么个糟糕的地方过夜的？然后他才忽然察觉似乎哪里不对，身上的衣衫凌乱得过分，雪白的布料被撕开了好几处，沾染了不少污渍和血迹，铠甲也不知扔到了哪里——怎么回事？
昨夜的记忆迅速涌回到脑子里。
对了，琉姬那个可恶的女人，自己能力不济，但给人添麻烦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嘴里号称是高贵的妖族公主，可其实却竟然把那种下作的东西带在身上……杀生丸皱起眉头，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揉着额角的动作慢慢停了。
自己一时大意，竟然真的中了那种药，一瞬间差点连思维都被汹涌的欲念和本能所吞噬。不过幸好他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迅速地从那个不知轻重的女人身边离开——要是当时留在现场，一旦失控，在妖怪本能的驱使下，自己说不定回变回原形一口吞掉她。毕竟是同族，两边也多多少少有过往来，万一真的让人家公主丢了命，处理起来终归是一件麻烦事。
那后来呢？
自己离开之后，去往了……去往了……
随后的记忆一片模糊。
自己是直接飞到这里，然后筋疲力尽睡过去了吗？不，不对。虽然当时已经不能正常地思考，看东西也清晰一阵模糊一阵，但脑子里依稀还记得，自己似乎半路上撞见了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先前面对琉姬还能勉强保持着的理智，就像滴落进熊熊烈火里的水滴一样，一下子全部嗤嗤冒着热气蒸发了。
那个人是谁呢？自己该不会恍惚之间把对方给吃了？杀了？还是……目光朝旁边一扫，一团蓝紫色的布料映入眼帘，杀生丸心里一紧，赶紧拎起来一看，那原本应该是一件羽织，只不过沾满了尘土，又撕裂揉拧得不成样子，以至于几乎看不出原样。这衣服他应该见过几次，它的主人是……
杀生丸僵住了。
他忽然明白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膻气味是怎么来的了。
自己既没有把那个人吃了，也没有把他杀了，而是……可能比这两件事都要更加严重。
那个家伙现在在哪里？！自己当时几乎完全失控，下手根本没有轻重。他虽然因为灵药的缘故，近些日子恢复了一些，但也终究是个孱弱无力的人类，面对那样的情况，不可能承受得住……
杀生丸连忙站起来，发现衣服上的血迹果然大部分都不是自己的，地面的落叶上也沾染了不少，一直星星点点地绵延到枝叶掩映的深处。他几乎都能想象到，对方在能够动弹之后，是怎样硬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连简单包扎都不曾，就跌跌撞撞地从这个地方逃离的。
想到这里，顿时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事后究竟应该如何面对，是低头道歉还是认打认罚都只能搁在一边，现在那个家伙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杀生丸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循着血迹和残留下来的气味，赶紧追了过去。
奈落离去的时间应该还不久，也没办法走得很快，血迹看起来十分新鲜。杀生丸一路盯着那些斑驳的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个家伙当时也一定惊慌极了，不然一向做事那么稳妥的人，怎么会连伤口都不处理一下，就这么一个劲地逃跑呢？越往前走，杀生丸的心脏提得越高，生怕拨开哪一片碍眼的枝叶，就突然看见那个人失血过多、倒伏在地的尸体。
不过好在那样的情况一直没有出现。又继续追踪了一阵，前面低矮的灌木上忽然出现一截雪白的布条，应该是从襦袢上撕下来准备做点什么，但后来又没用上，就随手扔在了路边。看起来奈落终于想起来给自己包扎了，果然再往后走，地上的血迹几乎完全消失。与此同时，又有新的气味出现在前面，是神乐和白夜。三个人在此地汇合，似乎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一同离去。
直到这时，杀生丸才微微松了口气。大概是神乐和白夜不放心，也跟着出来找人。虽然他们两个现在已然是人类，打架没什么用，但有他们陪着，终归能让人放心一些。
他追踪着回到了月守村。这时已经到了下午，平常这个时候，奈落他们往往会把宅邸的大门大大敞开，方便偶尔来拜访或求诊的村人出入。但今天门扇却紧紧闭着，门口也静悄悄地一个访客都没有，气氛明显与平时不同。
不过门开着还是关着这种事对杀生丸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反正他平时来这里时也从来不走正门。大妖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周围没有旁人看见，就直接轻轻一跃，越过院墙落进了院子。
奈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昨日夜里琉姬留下来的大洞还留在那里，倒塌的墙面以及散落的沙土碎石滚得到处都是，屋子里的陈设也被砸得乱七八糟的，打碎的花瓶和散落的衣物滚在一起，看起来完全没收拾过。
杀生丸正疑惑奈落此时去了哪里，隔壁不远处传来隐隐的说话声。他循声找去，差点与并肩沿着走廊行来的神乐与白夜撞了满怀。白夜怀里端着一盆水，盆沿上还搭着一条手巾，隐约的血迹透过湿透的纤维沁了出来，盆中的水呈现浅淡的红色，应该是擦洗伤口的水正准备拿去倒掉。
杀生丸盯了那盆水一眼，随后上前问道：“奈落他……”
话还没说完，却发现神乐和白夜看见他，本来就有些相似的面孔上忽然展露出一模一样的警惕。神乐甚至还上前一步，把自己拦在白夜前面，摆出一副十分防备的架势：“你来做什么？”
这还是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神乐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甚至连“杀生丸大人”这样叫惯了的称呼都没有，而是直接说“你”。
虽然知道这一世神乐对奈落的感情很深，但联想到此前他们不死不休的结局，杀生丸心底还是泛起淡淡的惊讶。不过现在人家在问话，他迅速清除掉其它的杂念，尽力用平和的语气回答：“我来看看你哥哥。”
“看他做什么？”
“……他受伤了，我想知道情况。”
“果然是你做的，对不对？”
“……”杀生丸被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给问得一怔，虽然明知道对方肯定已经有了答案，但自己怎么也没办法坦然地吐出那个“是”字。
不过神乐也不需要他承认，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他，里面的怒火蹭蹭地往上冒，声音也跟着扬高：“我知道你一开始并不喜欢哥哥，甚至很讨厌他。可是都过了这么久，哥哥也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他究竟是怎么你了，你要这样羞辱他？！”
“我……”杀生丸被问得更懵，神乐都用上了“羞辱”这个词，可见已经大体得知了情况。可是，以奈落那种死要面子的性格，竟然会不做任何隐瞒，随随便便任由她目睹内情吗？唯一的解释是那个时候他的伤势太过严重，以至于根本顾不上那么多了。想到这里，杀生丸心底又焦灼起来：“我得见见他。”
然而神乐却朝中间又迈了一步，用身体把整个走廊拦得严严实实：“不行。”
“神乐……”
“哥哥就在后面的房间里休息。你是强大的妖怪，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但……你要想进去，除非我死。”她一边警告，一边将手靠近腰后。杀生丸分明看见，和服一层层的腰带之下，隐约有利刃的光芒一闪。
这真的是打算拼命的架势了。如果是上一世的神乐，一定想象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为奈落做到这种地步吧？
杀生丸忍不住有些感慨，随后他轻舒一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把到此的目的解释清楚：“……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有用吗？”
“……”
眼看话题越说越僵，白夜忍不住在后面插口了：“杀生丸大人，今天还是请你回去吧。”见杀生丸微皱眉头瞟向他，又补充道，“哥哥不愿意见你。”
“……他亲口这样说了？”
白夜想了想，摇了摇头，才回答：“他身上有伤，刚刚好不容易才睡下。还是让他好好休息为妙，请您稍待些时日再来如何？”白夜比神乐要圆滑得多，他见杀生丸并不像他们最开始以为的那样是来找麻烦的，于是说话便越来越客气，到最后又把句子里所有的“你”字全部换成了“您”。
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也没法拒绝。杀生丸只好点了点头，对他们嘱咐道：“我过几天再来。”说完这句话，便朝地面一蹬，整个人又重新跃上了天空。
杀生丸表面上装作走远，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他越飞越高，见白夜和神乐看不到自己了，就又调转方向，悄悄地重新回到这所宅邸。他们不肯让他见他，难道他还不会自己去吗？
这个时候，白夜把盆中的血水倒掉，又重新打了一盆干净的，神乐也取了新的绷带和伤药，两个人一并送回了奈落休息的房间里。杀生丸也轻手轻脚地跟着，悄悄落到了屋顶上。这个房间的屋顶是以柿葺的形式搭建的，只要揭开铺设在表层的杉木板，就能看见里面的情景。他还是第一次像盗贼一样做这种偷窥他人的事，但心底实在焦灼，便也只好一面唾弃自己，一面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白夜说谎了。
其实奈落根本就没有睡，但精神看起来很不好。他疲惫地闭着眼睛，怀里抱着枕头，面朝下趴在屋子中央的卧榻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衣领却被大大揭开，露出半截骨肉停匀的肩膀，那上面似乎被什么凶猛的野兽给抓伤了，伤口处血肉模糊一片，不时有新鲜的血液往外渗。白夜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奈落肩膀上药，也偶尔会拿起手巾，帮他擦拭脸上因为疼痛而沁出来的冷汗。神乐跪坐在两人另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夜的动作，很久都没有说话。整个屋子里虽然有三个人，但却安静得出奇，只有拿放物品的声音不时响起，反倒显得气氛愈发沉重。
神乐盯着奈落无精打采的模样，盯着盯着，眼圈竟然慢慢红了，随后把脑袋偏向旁边，忍耐不住地抽噎一声。
奈落听见，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飘向神乐，问她：“……你哭什么？”他的声音很嘶哑，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应该是嗓子受了伤。
神乐眼睛里本来已经盈满了眼泪，又被她自己给生生憋了回去，只红着眼圈反问：“很疼吗？”
奈落想了想，说道：“还好。”
“你说谎。”
“我没有。”
“你有。明明就很疼，你都这样躺着快一整天了。”
“……我只是懒得爬起来罢了。”
“那好，你敢不敢现在当着我的面动一动？”
“……”
“看吧。”
隔了片刻，奈落又开口了：“没关系，我还活着呢。只要有耐心慢慢等，终究会一点一点好起来的。”
他以为自己是在安慰神乐，没想到话一说完，神乐却看起来更加恼火加难过了：“你怎么总是这样！”
“……怎样？”
“总是在逞强！” 神乐瞪着他，“表面上装作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你现在心里其实很难过吧！”
“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
“因为杀生丸大人。”
“他？”奈落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也就当做被狗咬了一口。”
“可是，你不是喜欢他的吗？”
“……”
“你喜欢他，对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就是字面的意思，你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要是以后神乐恢复记忆，一定会疯狂地想要打死这一天的自己。
奈落：哎呀，女儿一下子变孝顺了。爸爸我呀，今天真是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