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即使拥有再强大的力量，也终究有无法做到的事。

过去了许多年，杀生丸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那时候他已经不再是曾经冷漠锋利、残酷无情的大妖怪，两个女儿已将近成年，而他失去了妻子。

那场与麒麟丸的斗争中，阴谋与圈套一环连着一环，一步行差踏错，便至无底深渊。无论是智谋还是战斗，他自诩已经足够尽力，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即便最终获得胜利，损失也同样惨痛。

好几次被逼到险之又险的紧要关头，来自敌人的致命杀机扑面而来，也许是太过熟悉的场景激活了回忆，他的脑海里会不自觉地突然浮现出另一道身影。

——奈落。

——那个半妖。

——曾经凭借一己之力，将妖界与人世搅了个天翻地覆，带来无尽灾祸的——卑贱的半妖。

平心而论，以人类形态出现的时候，那个家伙是很好看的。肤色苍白，面容俊秀，鸦羽般的黑发披散及腰，在风里划过优雅的弧度。不过后来才听说，那张脸并非他的本来样貌，而是从一个可怜的人类城主那儿夺来的。他似乎很喜欢那副样子，从一开始在众人面前露面，到最后被巫女的灵力净化消灭，都始终再没变过。

——如果能活到现在，面对同样一局，他会怎么做？

——虽然这么说令人不爽，但搞不好他会比自己游刃有余得多。

——毕竟是那样阴险狡诈、但也可以说是足智多谋的家伙啊。

时间往往不允许他想得更多，杀生丸收拢思绪，劈出手中的剑，炫目的剑光将迎面而来的敌手——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斩至粉身碎骨。

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杀生丸都将两个女儿寄放在弟弟犬夜叉夫妇处。虽然是生性高傲的大妖怪，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短处——若论战斗，他可独身力敌千军万马，但在教育孩子方面，他确实不很擅长，甚至算是非常糟糕——即使在纯种妖怪中，也很少有把孩子们丢在野外，一连十多年都纯粹放养的。

虽然杀生丸当时并非故意为之，但未能陪伴和指点两个女儿的成长，由此产生的隔阂并非短时便能消除。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伤口需要愈合——对于寿命漫长的妖怪来说，人类的生命如同流星一般短暂。他以为铃对他而言就像旅途路上遇到的一株美丽的花，一只活泼的鸟，相遇时尽可付出所有精力欣赏与照看，而待到分离之时，也能轻叹一声挥袖而行，继续踏上耽搁已久的行程——但那只是他以为。事实上，铃去世之后，他有很久时间都没能走出来——他以为无论面对怎样的阴谋与算计，自己的力量都足以保护好她，但他没有做到。

那段日子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周游，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时间似乎会就这样如流水般点滴而逝，直到……杀生丸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到奈落。

准确地说，一开始并不是奈落本人。

那时杀生丸正路经一片密林，天色渐晚，山边只留一线绮丽的金红，浓密的树林里阴影消长，似夜里的野兽自睡梦苏醒，伸展开蜷缩了一天的身体。杀生丸正思索应该寻何处过夜时，层层枝叶的深处，传来激烈的争吵，伴随着让他不悦的低等妖怪的气味。

“……所以说，做我老婆吧！”

“闭嘴！真是烦死了！……不要缠着我！”

“一个小小的人类竟然也敢拒绝我？当心现在就杀了你哦！”

“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同意的！开什么玩笑——”

那个被纠缠不休而发怒的女人声音有些耳熟……杀生丸停住脚步，即使是见多识广的大妖怪，也因为这奇异的情况而产生了一瞬间的怔然。

——神乐！尽管气味改变了，但说话的声音和语调他绝对不会认错。

——是那个……曾经在他面前如风般消逝的女子。

“我是循着奈落的瘴气追来的。”

“呵……那你一定很失望吧？我不是奈落。”

“我知道是你。”

树林深处，被激怒的妖怪亮出凶器，锋利的长矛劈头气势汹汹地挥下，女子闪避开来，身姿像穿林的雨燕一样灵活。她看起来并不怎么惧怕妖怪，举手抬足镇定自若，但身上长度过踝的和服显然并不方便行动，张牙舞爪的树枝挂住了衣角，显然下一击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

——铛！

苍白的剑刃与闪亮的矛尖相交，火星似节日里孩童点燃的爆竹般飞溅开来，随即那把长矛噼啪一声，就那么断了。

被毁掉武器的妖怪警惕地退后，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对手，像是豚鼠和昆虫杂交的丑陋面容扭曲出恐惧的表情，却仍然壮着胆子大声问：“竟敢干扰我鼠兵卫的好事！你是什么——什、什么——”

话没说完，它才忽然感受到对面那只白色妖怪身边萦绕着的磅礴妖气，连风都因此而改变了方向，与那妖气携裹着盘旋上升，无穷无尽，凝聚不散，似乎能一直到达天顶。——恐怕只有那几位传说中能独镇一方的大妖怪，才能到达这个程度！

“……大、大人饶命！！小的不慎冒犯！请您千万别计较！！！”

见风使舵是几乎所有妖怪与生俱来的本事，这只由豚鼠——也可能是某种虫类——化形的丑妖怪毫不犹豫地匍匐下去，脑袋抵着泥地，浑身颤抖地哀求起来。它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未经允许的逃逸会引发对方的狩猎欲——毕竟越是强大的妖怪，就越是讨厌猎物的反抗。

“要是、要是您看上这个人类女子，小的绝对双手奉上！绝对不跟您抢！请您饶命——！！！”

“——闭嘴！胆小鬼！”被莫名其妙当成了礼物的女子忍不住骂出声。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颜色明丽的和服，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挽成圆圆的髻，由羽毛制成的发饰张扬地迎风飘动。女子浑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那双殷红色的眼眸，这让她的容貌除了美丽之外，还多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妖异。

——的确是神乐。

杀生丸再次确认，她看起来与记忆里的没什么不同，但只除了一点——尖尖的属于妖怪的耳朵，如今变成了人类才有的圆形，耳垂上缀着一对翡翠色的连珠耳环。

——但神乐似乎完全不认识自己。

杀生丸疑惑地皱起眉头。唯一的解释应该是转世，就像桔梗和戈薇那样，当亡者的灵魂踏入冥界，穿过轮回，便会失去前生的全部记忆，以新的生命形态再生——但转世几乎只发生在人类身上，妖怪的转世闻所未闻。毕竟弱小妖怪的灵魂大部分随随便便就消散了，而强大妖怪的记忆往往太过漫长，充满太多羁绊，他们很少会愿意以记忆为代价换得重来的一生。

“大人饶命——！！！”

豚鼠妖还在战战兢兢地求饶，然而散发强烈妖气的大妖怪显然并没有搭理它的兴趣，只是淡淡地看了人类女子一眼，率先迈向通往密林深处的小道。

“——神乐。”

女子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眉月半挂在山头，像是随时要坠落下去般有气无力。白色俊美的大妖怪已经完全隐入了树枝阴影下的黑暗里，神乐微一犹豫，还是迈步跟了上去。

一直走出好远，直到树影逐渐稀疏，月色再次穿过树枝打下来，白色的大妖怪才停下脚步。

“我是杀生丸。”他淡淡地说。

“我叫神乐。”神乐几乎是脱口而出，但随即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必定蠢极了，对方早就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吗？她心里泛起一丝懊恼。但还是很快找到了适当的话题：“刚才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出手，我肯定要被那只丑妖怪给烦死了。”

杀生丸没有接话，只是看了她片刻，说道：“你是人类。”

“对。”

“夜晚的森林对人类而言几乎致命。”

“……呃。”

“为什么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我……呃。”

杀生丸第一次从那张属于神乐的脸庞上看到某种类似于离家出走的少女般的心虚表情。

“呃……就是……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印象里干脆利落的女子，居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

神乐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才下定决心般说，“我离家出走了。”

“……”给出答案的一瞬间，连风也静止了片刻。

离家出走？

这个词用在妖怪身上往往具有强烈的违和感，但却的确是人类常常会干的事。

神乐是人类，她有家。

意识到这一点的杀生丸，忽然对故人的归属产生了几分好奇。身为人类的日子里，她过得好不好？是否要比做妖怪的日子开心？至少从衣着服饰来看，她比平时见到的那些贫民强上很多，应该没受到苛待。

所以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离家往森林里走？我差点以为……你要离家自尽。”

“我……本来没想来这里的，结果不小心……迷路了嘛。” 那种心虚的神色又浮现在了神乐的脸上，她声音更小了。

“家在哪里？”

“干什么？”

“送你回去。”

“呃……这个时候回去……”神乐的声音已经小得听不见了，“会被哥哥骂吧……”

人类的神乐，居然还有个哥哥。

人类的神乐，居然很怕她的哥哥。

杀生丸的好奇心又升高了一点。不过没等他进一步询问，神乐已经向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家里的情况——普通的人类家庭，家境既不富裕也算不上贫困，兄弟姐妹一大堆，由于父母早亡，主要事务一直由年纪最大的哥哥主持。

“哥哥他……别看平时总是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讲话轻声细语，身体也不太好，但是生气起来超级可怕，真的，超级超级可怕！所有人都不敢惹他！要是被他看到我……”

杀生丸有点疑惑：“你有别的去处？”

“不。”神乐叹了口气，一脸壮士断腕般的决心，“我还是回去吧，谢谢你愿意送我。”

送一个人类女孩回家花不了多少时间。他用化形而成的毛皮缠裹着她，在夜空里一起飞跃过山川与树影，很快找到了指示的村落。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诸如灯油或蜡烛类的照明物都很贵重，因此绝大多数人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整个村落里黑灯瞎火，静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已休息，只除了最靠近村庄边缘的一幢木制房屋内，还隐约透出几点火光。

杀生丸陪着神乐一同接近那幢房屋。

“这里就是我家了。”神乐来到门扇之前，就像面临贡举考试的考生一样，先是紧张地深深吸了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朝里偷瞄一眼。

杀生丸好奇地等着，凭借着敏锐的嗅觉和听觉，他能感知到整座房屋里确实存在着好几个人类。但眼前的这个房间，竟似乎有些难以判断。

神乐回过头，略有得意地告诉他：“……不在，可能已经去睡——”

“终于舍得回来了，神乐？”男人优柔的声音响起，“……外面好玩吗？”

神乐像冬天放置在屋外的稻草人一样僵住了，而杀生丸听到这个声音，思绪也略微停顿了一下。

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