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这一刻,朱由检站在武英殿面前,听着一扇扇宫门被关闭传来的沉重的撞击声。
他却心有所感,极力地将目光投向了北部。
可惜的是,武英殿还是太低了,他只能看到午门高大的屋檐和天空中飘落的雪花。
“陛下,回宫了。”只有王承恩敢于上前,低声地在他身旁说道。
朱由检伸出手,感受着雪花一片片落入自己手掌的冰凉。
“通知宫卫、军部、内阁。”
“凡是有大同、辽东和朝鲜的战报,第一时刻上报朕得知。朕睡着了,你也要把朕叫起来。”
而此时更早进入黑夜的归化城,却晴朗而通透。
在黑夜中,方余令带着五百人马进了城。在他的身后,建州人烧起了巨大的篝火,几乎染红了北侧的半个天空。
“去睡觉。”
孙传庭看了一眼急匆匆登上城墙的方余令。从这五百人出现在地平线的那一刻,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也变得松弛下来。现在,就是执行儒将风格的时候了。
方余令没有废话,只是将这五百人按照原来的计划安置在城墙的各处。然后,就像每一个士卒一样,裹着一个毯子就在城墙的背风处躺了下去,不到五个数的时间,就响起了无数的呼噜声。
孙传庭清楚的知道每一场战争其实都是意志的战争。
如果这一场胜利了,那么下一场战争就会好打很多。
现在,归化城中无论是大明人,还是蒙古人,都没有与这座城市共存亡的根本信念。但是,只要这个城市染上了大明人的鲜血之后,他才会彻彻底底地属于大明。
这就像是为这座新城池的血祭仪式,而对面的敌人就是操刀者。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从高处了望楼上,一名斥候狂奔下来,敲响了标志着敌人开始进攻的军鼓。
进攻队伍的最前面,果然是一群蒙古人。
一排排的蒙古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更像是一群主动要求作战的战士,而不是被捆住手脚送进虎口的牛羊。
“让我们军伍的蒙古人到前面来。”孙传庭告诉传令兵说。
这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的立场展示出来。孙传庭、方余令不用说,他们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根头发都是属于大明的。但是此时城里面的蒙古人就不一样了,孙传庭此时需要的就是他们的行动和表现。
这也将决定他们以后在归化城的位置和作用。
没有和谈的必要性,所以孙传庭对于建州人的使者根本就不客气。
当使者骑着马跑到了自认为安全的区域,刚扯着嗓子喊出来:“速速投降,否则屠城三日”的时候,十几个投弹车从不同的角度将冒着火光的炸药包扔了过去。
十几声连绵不断的爆炸声过后,当北风吹散硝烟,建州使者和他的马匹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地面上一个巨大的坑洞。
前面几排能看见战况的蒙古人呆住了,站在原地发愣。但是后面的蒙古人还在建州人的催促下继续前进,原本整体的队伍发生了拥堵和推搡。
建州人并没有出现在战阵的最前面,他们熟练的骑着马,在距离归化城一箭之地的距离上来回穿梭,是不是的将自己手中的弓箭射向归化城。这些弓箭射出的都是鸣镝,带着令人刺耳的啸叫声落在归化城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前面蒙古人的队伍就沿着鸣镝落地位置,调整着自己的方位。
“天黑我们要在城中过夜。”巴克尔骑马站立在自己的狼牙旗下面,手中依然挥舞着已经被鲜血染成了黑色的狼牙棒。沉重的狼牙棒在他的手中,犹如正常人挥舞着一根轻巧的树枝。
“听说明人打铁的手艺很好,进得城去,记着留下一个好铁匠。”
即使他们早已习惯了野外生活,可是这两个月的野外宿营,也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野人。红通通的眼睛中充满了对于城池、对于美食不能掩盖的欲望。
现在太阳刚刚升起而已,距离天黑还有整整六个时辰,他觉得自己已经算的很宽裕了。
旁边的鲍柏君就更没眼看了。原本还是一副高士的打扮,可是草原中狂野的风雪好好地给他上了一课。现在的他将不同颜色,不同材质的皮袄裹在身上,更像是一个穿着百纳服的乞丐。
刚才的爆炸却是让他心中一惊,从每一个地方传来的消息,这里都是一个蒙古贫民部落朵颜占据的城池。可是城墙上面的大大的孙字旗和张牙舞爪的龙旗又是怎么一回事?大明人从大同北出长城,已经打败了朵颜部落夺取了这座城市了吗?
可是自己的斥候刚刚发现又追赶了一路的军队,不就是蒙古人的部队吗?大明人火器不错,什么时候骑马也这么好了?
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这一路上,他和巴克尔的矛盾已经很多了。
为了眼前这三千多蒙古仆从军,他已经好几次直接打断了巴克尔屠杀蒙古部落的行为。甚至不惜动用从旗主代善那里得到的手令。
他清楚的认识到,现在的巴克尔就是一个被堵住了出口的炮仗。稍不注意,自己就会被炸的粉身碎骨。更何况,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了,即使是最欣赏自己的师父宁完我,也没有半点办法追究巴克尔一丁点的责任。
军阵之中,就是努尔哈赤也被大炮炸死了,死掉个把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最好巴克尔也能死在城破的那一刻。
“这个小小的没有成型的城池,一个小小的朵颜部落,那里会是您前进的障碍。前几日,我之所以阻挡对于那些小小部落的进攻,无非是希望您把力气用在朵颜部落和这座草原中难得一见的城池上罢了。”
“哈哈哈……”
看着鲍柏君说了软话,巴克尔就更加得意了。
“杀羊需要温热的刀子,你永远也不会懂的。”
“对于狼群来说,眼前的食物就是最好的食物,我们从来不想明天的食物是什么。放过了眼前的食物不去吃,而是绕路走开,妄图寻找更好的美味。”
“我给你说,那就是最不合格的狼王才会做出的决定。”
说话是说话,但是巴克尔其实是在等时间。
“你说的也有对的地方。”他用狼牙棒指着归化城。
“就像现在,我们面对这么多的羊羔,可不能直接冲上去就咬一口。我们要把他们手中的弓弦绷得紧紧的,然后等到他们受不了,松弛下来的那一刻,才是我们的勇士扑上去的时辰。”
攻城的蒙古人就像是被战场上的双方遗忘了一样,就这样列队坐在地上。
眼看快要到中午时分了,一阵悠长沉闷的号角才从建州人军阵中响起。
原本坐在地上的蒙古人步卒站了起来,开始前进。建州人也开始催促自己的马匹,慢速小步向前。
发动攻击的小红旗就在方余令的手中,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城墙外早已经设置好的界标。只要步卒的最后一排人通过界标,那就是他发出第一道指令的时候。
孙传庭已经将第一阶段的战场指挥权交给了方余令,他也紧张的关注着局势的发展。但是和方余令不同,他更加关注的是城中那些蒙古妇孺的表现。
包恩雅已经和孙幼蘩到了瓮城之中。
包恩雅带领的是运输的队伍,投石机、箭失都堆在那里。孙幼蘩身后是接近一百名也和她一样穿着麻衣的蒙古看护妇。孙幼蘩不知道的是,孙传庭将自己身边的护卫悄悄的分了十二个给她。
剩余的妇孺也已经躲到了城中的石头房子里面,街道上空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战争一起,如果城内出现异动,出手要快,绝不留情。”孙传庭对着自己身边的锦衣卫监军说道。
方余令第一次面对如此大的大场面战争,他攥着小红旗的手全是汗津津的,汗水甚至都流进了自己的眼睛。
他揉了揉一下眼睛,才发现蒙古步卒已经全部跨过了界标。
“全体都有!”
他手中的红旗举了起来,一熘红旗也举了起来,口令也被大声同步传递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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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标一”
“射速四”
“六发!”
随着一面面小红旗被坚定的落下去。
“唰……”
像是那种扫帚扫过石板地面的声音。
一阵弩箭组成的黑影从方余令的身后升腾而起,然后迅速的爬上了冬日蔚蓝的天空。到达了设定好的最高处的时候,又齐刷刷地同步掉头,在重力的加速下,向着密密麻麻的蒙古人步卒落了下去。
其实在火器的最初期,弩箭的表现并不会让人失望。
它们挟着巨大的势能转换出来的动能,在尾翼的稳定下,从顶部发动了第一波的攻击。
如果从半空中观察,这些箭雨如同有灵性一般,它们总是能找到密集的盾阵中最薄弱的一点,然后不停的从这个点强化攻击,知道每一个点的溃散转化为面的溃散。
更何况,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建州人,这些游牧民族更善于进攻而不是防守。
当箭雨刚一停下来,建州人的骑兵就已经加速到了最快的马速,扑了上来。
他们要比沉默攻城的蒙古人更加狂热一点。好多士卒都是光着上身,只是披着一件覆盖前心和后背的皮甲。
不像大明的攻城,会动用无数的攻城器械。他们只是把粗大的树干简单的处理一下,在底部钉上一截短杆,就变成了建州特有的短角梯子。
这些骑兵手中提着短角梯子,排成更密集的阵型,呐喊着向归化城冲了上来。
方余令换了一种绿色的旗子。
“投石机,装石弹,目标二,发射!”
瞬间,数以百计的人头大小的石头就被投石机扔向了天空。
和弩箭那种轻巧的、甚至有点优雅的声音不一样。投石机的声音就更加粗暴一些。
“哐!”那是松开消息后发出的巨大的震动声。
“呜~~”那是石头在天空中飞翔的声音。
巨大的石头从天空中落下,实话说,在进攻方没有发明类似坦克一样的东西的时候,那就是无解的。尤其是当建州人的骑兵准备按照以前他们的经验,准备将独角梯子扔到城墙下再策马回转的时候。才发现,城墙下面是一圈圈的缠着倒刺的铁丝网。
有些人看都没看,顺手就扔了出去,迅速的调转马头。有些人还在犹豫的时候,投石机发射的石头就已经落下来了。
一匹刚刚越过深坑的马匹,瞬间马头就消失不见,和背上的骑兵一样,化成了飘荡在空中的血舞。四只马蹄还托着骑兵的两条腿,依靠惯性向前冲出几步之后,这才重重的倒在了地上。而后面越过深坑的骑兵,落地的马蹄直接踩到了已经倒地的马肚子之上,再也站立不稳,直接跪下,将自己背上的骑兵摔了下去。
被摔下去的骑兵来不及起身,又被一匹死马将他砸在底下。
如果说弩箭箭雨只是开胃菜的话,那么这种粗暴的,炸裂的石头雨终于让战场中的蒙古人体会到了比建州人更深的恐惧。
没有人敢于往前,大家咋呼一声,就开始向四周溃散。
还没有撤退到投石机覆盖的距离之外,这些溃散的蒙古人就直接撞到了来回奔驰的建州骑兵,他们挥舞着狼牙棒,直接策马从蒙古人身上撞了过去。
“进攻,不准回头!进攻……”
这次建州人才像是赶羊一般,兜头将这些蒙古人又赶了回去。蒙古人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战场上乱窜,归化城的投石机按照自己的节奏将石头投向人最多的区域。建州人分成了一组组的小队,又将蒙古人从各个方向赶了回来。
而出逃无望的蒙古人,只好互相打气。
“往城墙跑,往城墙跑。到了城墙底下就石头就砸不到了。”
绝望的蒙古人哇哇的叫着,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波波地向归化城的城墙冲了过来。
后队的建州人这才放马奔驰进入了射箭的有效距离,也开始将一阵阵的羽箭射向城墙之上。
因为铁丝网的原因,建州人始终无法靠近城墙。即使他们用刀子指着蒙古人,但是无论是用刀噼,用长矛挑。纠缠在一起的铁丝网就如同巨蟒一般,死死的阻挡着攻城的进度。
终于,
有第一个野蛮的建州骑兵丧失了耐心,在即将撤退之前,一刀噼掉了铁丝网下面的蒙古人的头,喷涌着鲜血的尸首软踏踏的趴在铁丝网上。
他勒马就走,没想到这落在了督战的牛录的眼中。
“用蒙古人当板子,用蒙古人当板子。”一瞬间,他就在残酷的战场上学会了更加残酷的方法。
可是,那一个也是血肉之躯的蒙古人愿意被人扔到铁丝网上当人肉踏板呢?
于是,城墙下开始了另外一场小规模的搏斗。这时候的蒙古人已经真正成为了建州人的耗材。骑着马的建州人看也不看,当头对抱着头鼠窜的蒙古人群敲下去。然后,就附身提起脚来,将重伤的蒙古人扔到了铁丝网之上。
越来越多的重伤的,死亡的蒙古人被堆积了起来,建州人也距离城墙越来越近。
这时候,城墙上无论是弩箭还是投石机都已经停了下来,变成了弓箭和步枪的精准射击。建州骑兵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时间,他们加速冲刺,到城墙下挥舞狼牙棒敲击蒙古人,然后将重伤的蒙古人扔到了铁丝网上,在勒马快速离开,兜一个巨大的圈子再次返回战场。
孙传庭没有动,他安静的坐在箭垛之上,四五面大盾堵在他的前面。上面插满了建州人的狼牙箭。还不是有蝗石抽中冷子,哐的一声砸了上来。
“让那些蒙古的带头人到城墙上来,给他们穿上护甲!”看到了城墙下正在被屠杀的蒙古人,孙传庭向传令兵说道。
不多时,六十几个城内蒙古人的头人就穿着合身不合身的护甲来到了城墙之上。还当他们犹疑的时候,城墙下传来的同胞在铁网上的呻吟,将死未死得哀嚎一下子将他们的心脏击碎,对建州人的仇恨开始燃烧。
建州人没有喘气,他们的攻击持续进行。很快,归化城的守城之战就达到了白热化。
被死亡逼迫的已经丧失了理智的蒙古人开始冒着羽箭和枪弹奋力前进,他们踩着自己人的尸首和身体攀上了铁丝网。牢牢的将短角楼梯竖立在冰墙之下。然后就十几个人一组死死的抱住,不让它倾倒。
建州骑兵从马背上直接飞跃而下,两三步就登上了短角楼梯,将狼牙棒提在手中,将短刀咬在嘴里,开始向上攀登。
城墙上没有武器的蒙古人在建州人的刺激和包恩雅的带领下,也开始举着石头奋力地向下砸下去。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成了归化城的主人,而不再是草原中的一个蒙古人部落。
比石头效率更高的是石灰罐和手榴弹。
手榴弹按照孙传庭的要求,仅仅还是在眼看防守不住的时候偶尔炸响一颗。但是量大充足的石灰罐就不一样了,直接在建州人的头上炸裂开,飘出来的石灰粉飘散开来,直接钻进了仰头向上的建州人的眼睛和嘴里。然后这些人就发出不似人的嚎叫,一松手,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投降,否则屠城三日。”
这是建州人最早的口号。随着战况越来越激烈,就只听得见“屠城!屠城!”两个字。
守城的人还是太少了,在宽阔的接触面上,尽管工具和武器不缺,但是归化城守军太少的短板还是暴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