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五
直到下了马车,我还没能从问福说的话带来的震惊中走出去。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的是有行被大将军府派来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押走,问却说是大将军的意思。
我听得皱眉:“大将军……?这些人,是进宫来抓的人?”
问福抽噎着点头:“谢公公和奴才原本,原本正在偏殿为陛下您煮茶,突然几个穿着盔甲的大兵冲了进来,板着脸问了谢公公的名字,之后,之后就用铁锁链把谢公公锁了起来,押着谢公公要走!”
我越听越觉得离奇:“偏殿?他们,他们这是从朕的眼皮底下把人押走了?大将军?”
这是那个满口什么天子威严的谢修能干出来的事?从皇帝眼前把皇帝身边权限最大的内侍带走,还要处以私刑?这不就是公然挑战君权,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怎么为了让我登基把我折腾了一通,绕了好大一圈,才发现还是自己造反好是吗?
我张了几次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问他:“那他们有说要把有行带到哪儿去吗?”
问福却只是摇头:“奴才,奴才不敢问……”
我无奈得只能叹气。
“就在偏殿,为何无人告诉朕?”我问。
问福垂着头,小声说道:“谢公公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能,不能惊扰陛下……”
我一愣,只能沉默。
理性上我知道,这话里并没有问福说出来的那般温情。毕竟有行的确是谢府的出身,替谢氏做事,确实有理由处理他。况且,他不在了,于我也并非全无好处——谢氏一时不好再有他这样好用的卧底监视我,他们缺了眼线,我也好找机会同曾煦联系。
但我思考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只是袖手旁观。如果谢修处理他,是因为我想要拉拢他的事败露了呢?
那岂不是我害了他?
想罢,我便朝问福道:“问福,听朕旨意,摆驾大将军府。”
谢修原本是住在左相府养病,大将军府空置许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搬进去的。要不是年前宫中要给大臣分发赏赐,名单里单列出了大将军府的名字,我也不能知道谢修已经从左相府搬出去了。
从马车上出来,只站在大将军府门口,我便隐约闻见面前一方空气中有一股带着腥气的铁锈味。等大门被叫开,我迈步绕过照壁,浓重的血腥气便铺天盖地朝我袭来。
我望着我面前地上血泊中的人,他趴在地上,头发披散,看不见脸,只能从染血的服色上猜测他就是有行。
我停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大将军,这是何意?”
谢修便坐在不远处的门厅前,我被有行的情况吓住了,这时才看见他。他穿了一身白衣端坐在圈椅上,看起来却只让人觉得形销骨立,面色比白衣更加灰败。
我知道他因病身体一直不好,再加上后来又遇刺,平时见他只觉得他人十分瘦削,却没想到不过只隔了几天,他就能憔悴成这副模样。
可是身体都已经这副模样,居然还能在权力的争斗中搏命。
大约权力果然如毒药,直到把人熬到油尽灯枯。
我静静望着他,等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抬眼看我:“恕臣不能施以全礼——”
“臣谢修,见过陛下。”
我心里有点紧张,怕他是在给我下马威,只得道:“大将军免礼。大将军不问便将朕的掌印太监带走,还施以重刑——恐怕说不过去吧。”
谢修听我说完才慢慢将眼睛转向有行的方向,而后道:“臣教训自家吃里扒外自作主张的奴才,陛下也不该横加阻拦。若陛下身边人不得用,改日臣送个忠心听话的奴才进宫,必不会让陛下不舒坦。”
我心想怎么回事,有行当眼线不是你们要求的么,怎么还说起什么对我忠心不忠心来了?但我也不想这时候就和他挑明白:“不用了,有行做得挺好,还是他便可。大将军若是审完了,朕便把人带回去了。”
说完,我朝站在我身边吓得面无血色道问福使了个眼色,他明显缓了一下才哆哆嗦嗦地朝有行走去,而后又有几个人跟上前给他搭手。
我看着问福颤着手指去探有行的鼻息,而后忽然兴高采烈起来才放下心来,朝谢修道:“大将军若没有别的事,朕便先回宫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国事繁重,还请大将军多保重身体。”
说完我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谢修忽然喊我道:“文裕。”
我疑惑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喊我的名字,就听见他问我:“文裕。你恨不恨舅舅?”
我一愣。
他是不是魔怔了,怎么大白天的平白无故问我这么个问题?
他属下怎么看他?
我想了想道:“文裕母亲早逝,父皇也已去,外公和两位舅舅便是文裕至亲之人,是文裕的长辈,怎么能说恨不恨呢?”
我说话时谢修呆愣愣地盯着我的脸,我说完了话他也不动,像是要把我的脸盯穿了一般。
我受不住压力,正要再开口,却听见谢修又道:“文裕……与舅舅长得极像,是这样吗?”
我不解,却忽然想起从前想过的那个荒谬的猜测。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依旧只能打圆场:“倒是听有人说过。不过俗话说‘外甥肖舅’,能同舅舅这般男子长得相像,也是文裕之幸。”
谢修眼睛动了动,忽然“嗬嗬”地呛笑几声,而后爆出一阵大笑。
“幸?是幸事啊?”
我看着他似乎发疯一般笑过之后仰面瘫坐在圈椅之中,嘴中似是念念有词。
“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
一五六
我不知道谢修说的报应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对有行下此狠手。
按理来说,就算我真的是他给皇帝老爹带的绿帽子,也不该让他们内部内讧成这样。反而这种天大的欺君之罪,只会让他们更加团结一致,不能攻破才对。怎么谢修反倒是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从前不敢逾越的雷池让他踩了个遍,连带着武器去皇宫抓人的事都做出来了。
不担心什么大逆不道了吗?
不想隔日的早朝谢修便告病未去,之后接连几日告病,送到我手上的奏本也换了字迹。我于是猜测大约是谢修在争斗中认输了,所以权力便被让了出来。现在日常找我商议汇报事务的常常不是谢岭便是彭应笑,他两个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对谢修只字不提,就仿佛权力中心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来,他走了,也无关紧要。
而我,就更无关紧要了。
有行伤得很重,不只是表皮上的伤痕,四肢骨骼都受损,心肺也受了严重的内伤。太医院的大夫用回阳救逆的猛药吊命,他连烧了七日温度才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刚醒时我去看了他,可他只是半睁着眼茫然地望着我。我也不好问他什么,只说了句让他好好休息,跟看护的人嘱咐了几句。
我离开时脚刚踏过门槛,就听见身后爆炸似的一声哭号。我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谁的哭声,不忍心回头,只能叹了口气便走了。
有行不在,我身边日常跟着做事的就成了问福。也难怪有行看重他,不过几日他便不再手忙脚乱,把我身边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是个人才。
怎么就成了太监了?
问福每天都会抽时间去看有行,我有时想起来便会向他问问有行恢复得如何,而后便闲聊几句。
然后我便知道他是山西河东人士,年前山西大旱家里人都饿死了,他无家可归,逃难到京城,为讨口饭吃净身进了宫。他如今不过十四岁,问福是他入宫之后得的名字,被有行收为徒弟之后改姓了徐。
我忽然想起他叫有行谢公公,于是问他:“有行姓谢,你为何姓徐?”
问福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便没再多问。
又过了几日,我发现问福满面春风,一问才知,原来有行已经大好,可以下床走动了。
因为近来形式变化,我就在想要不然让宋小哥帮忙,看看能否联系上曾煦,和他商量此时是否是破局的时机,我能做些什么。而谢修到底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我虽然并非为此才救有行,但现在,他应该会愿意告诉我。
为防意外,有行一直在太医院住着。我到时,他正坐在太医院摆满药材的院子中晒太阳,夏日火辣,他却裹着外套闭目养神。
我小心向前走了两步,他忽然睁开眼看向我,没等我说话,他便朝我跪了下来。
我让问福把他扶起来,告诉他我有事要问他。问福把他掺回屋里,他人还虚弱,躺在床上,我站在一边,等人都出去了才开口:“朕要问你之事,你若不愿,也可不回答……”
我话未说完便被他打断:“陛下可还记得陆宁陆将军?”
我一时间有些茫然,反应过来时却被震得定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有行咳嗽了两声道:“绑架陛下,以阻止您同还是皇子的先帝见面合谋,是大将军的计谋。但陛下被陆将军侮辱之事,却并不在计划之中。”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为保大将军谋划顺利,奴才……将事情瞒了下来。”
我声音有些发抖:“你瞒了什么?”
有行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大将军极为重视陛下……若陛下被陆将军侮辱之事被大将军知道,势必影响接下来的计划。咳咳,此,此事涉及皇室脸面,断不敢有人敢说出。当时齐王府里只有我一人,于是奴才擅作主张,将此事朝谢氏完全瞒了下来。”
我愣愣地看着他:“……若你当时不瞒,又会怎样?”
有行沉默了一会儿:“陆将军,咳咳,可能会死。”
没等我问他便继续道:“陆将军与大将军有盟约,他二人的合作事关谢氏在军中、西北的利益。所以,陆将军不能死。”
我又问:“那现在他知道了。”
“咳咳,已经无妨了。”有行又咳嗽了两声,“有人也不让陆将军死,咳,他,杀不得了。”
我听完忍不住称赞他:“大将军看走了眼,你才是真的忠心耿耿,只为了谢氏。”
有行木然地看向对面的床板:“我以为自己能做谢氏的功臣,但说到底,在谢氏人的眼里,我不过是一条好用些的狗而已。”
他转头看向我:“陛下,你可还愿意,要这条狗?”
我沉默看他,诚恳道:“除了当狗,你还可以好好做个人。”
有行却笑了,笑得不住咳嗽:“咳咳,陛下,自小您便是这样,到现在还没有变。”
他笑了一会儿才慢慢止住,我看见一滴泪自他颊边滑落:“陛下,我姓徐,不姓谢。谢是他们施舍给我的姓,他们以为这是我的荣耀。可我本该姓徐,是我爹娘给我的姓。”
“从今往后,我还是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