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
几天之后谢储来找我,问我身体修养得如何,是否可以启程回京。
他站在我面前,我抬头看他时总觉得别扭,便错开眼敷衍说了句修养得很好,随时都可以走便躲开了。
没想到转天一早,那位谢氏的族长特地请了那位给我施针的先生来给我诊脉,包了一大包袱的药交给谢储,说若我再犯晕船症,便把药拿出来吃即可。
谢储在一旁看着先生给我诊脉开方,又问他我休养状况如何,确认了些情况之后才朝他道谢。
我垂头听他和先生说话,听他问话巨细无遗,似乎是十分关心我身体健康。
我闭上了眼睛,尽力把自己放空,不去想其中多少是真心,多少又是别有所图。
从谢氏的宅邸到码头依旧是坐马车,我被安排同谢储单独坐在同一架车里。仔细算起来,这竟是自我到会稽之后,第一次和他单独面对着坐着。可我只觉得不自在,不想看见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躲,只好掀起窗帘朝外看。只是冬日江南白日也寒凉,没多久我就觉得冷了。我缩回头用手捂着鼻子呵气时听见对面一声轻笑,我下意识抬头,和谢储看了个正着。
我盯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俩对着看了一会儿,他没说话,隐了笑,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
我闭上眼缓了缓心神,之后放下手,盯着手指上从窗帘缝隙落下的光点出神。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了,有人掀开车帘探头进来。
是谢礼。
谢礼先是笑着看我,转头瞧见谢储,他表情似乎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变成笑:“二叔。”
我听见谢储“嗯”了一声,就见谢礼退了几步出去,谢储随后起身顾自下了车。没多久,谢礼就又掀了车帘探头进来。
我收拾好外氅也准备下车:“谢礼,你找我有事?”
谢礼等了一下才点头,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殿下这次回京,之后还来会稽吗?”
我觉得这样说话有些别扭,让他给我让出个下车的地方,下了车,我吸了口江南稍带寒意的空气才回道:“不知道……大概是来不成了吧。”
我说完没听见谢礼回应,回头看他时才发现他正盯着我,见我看他,露出个笑道:“殿下不来,那我便去京城找您。”
我想了一下,他这样的身份去京城当官也是早晚的事,说不定,又是一位连登三元的状元。
也不对,他逃学啊?
想到这儿我不由笑了一下,朝他道:“好,我在京城等你。”
我和谢礼讲了这几句便道别,之后我同谢储上了来时那艘客船。船开了一段,我没再晕船,便站在船头看水。
谢储这时走到我身边站住,和我站在一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提了谢礼:“殿下觉得,谢礼如何?”
我望着粼粼水波没去看他的表情,脑海中全是泛光的波浪,别无他物。
我没再思考,顺着自己的直觉道:“人挺不错,很聪明,又懂得分寸,我这几日烦他照料了。”
说完我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谢储说话,便转身打算回船舱休息。
就听见谢储这时朝我道:“殿下如此不愿同臣说话?”
我便不由得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
未果。
于是我只能回头,朝他笑道:“小舅多虑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一三六
我确实是累了。
累得不想再去思考那些不敢明说、通通掩藏起来的缘由和目的,也不想再知道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
我疲于奔命企图扭转境遇的所有挣扎到现在归纳一览,全不过是徒劳无功。在京城渐渐逼近的如今,我也该像曾经百般思考后决定的那样认命了。
我跟着谢储在直沽码头下船,稍作休息便坐马车直奔京城。马车开到城门前排队等守城的卫兵查验,一片喧嚷声中,我从车窗里朝外,看见城墙石刻的京城几个大字,恍然发现,这竟是我第一次看清这座城门是个什么模样。
我从这座城里逃出去过,如今又自己走了回来。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早就知道了。
马车悄无声息地带我回了晋王府,有行正在门口等候,见我下车便迎了上来。我看他时,他表情十分平静,仿佛我并非独自离开许久未归,而是如往常一般,是到周边游玩了一圈回来。他平静得我都恍惚觉得,那从京城离开到后来去瑞金的几个月奔波,是不是我做的一场绝望的梦。
梦醒了。
只有我一个人。
我迈步走进王府,看到四周熟悉的场景,莫名不想进到屋里待着,便停在前院的中庭站着出神。有行站在我身边,忽然朝我道:“殿下,您该去休息了。明日还要到宫里去。”
我回过神,朝他看过去,他稍稍躬身,并没有看我。
我便问他:“谢修说的?”
有行莫名抬了一下头,而后又垂头道:“是大将军的意思。”
我脑海里一片凝滞,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却还觉得憋闷。只好抬起头,朝着明净无垠的天空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从大门外传来一阵喧嚷。我听见有人慌乱地喊了一声“二公子”,而后就见宋鲤从门外踉跄两步,站在照壁旁边。
他看见我,慌忙跑到我面前:“二公子……殿下,你,你回来了?”
我朝他点了点头,他皱着眉看向我身后,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后退几步,脱力一般坐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怎会……”他捂着头喃喃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怎么会是我能知道的消息,我怎么就信了,我怎么就信了?”
我叹了口气,蹲下身扶住他的胳膊:“宋小哥,你不必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此事干系良多,你与我亲近,本就是他们要算计的目标。今日的结果,早先就已经注定了。”
宋小哥抬头看我,双眼发红。
他问我:“齐文裕,你便要认了吗?”
一三七
我不知道。
一三八
日光熹微之时,我站在皇宫门前。周围早已聚拢许多马车,或年轻或年老的官员站在车旁纷纷看向我,等我率先踏入这道砖红的宫门。
我看见穿着红袍的谢岭同谢修和谢储站在众人之前朝我躬身作揖,并不上前。我定眼望了他们许久,而后转头看向面前的大门,朝前迈了一步。
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
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步,那早朝的大殿近在我眼前,却大门紧闭。
第一缕阳光升起时,殿门打开了。
着高帽的礼监官员自门中走出,站在殿前,手中捧着一幅明黄的圣旨。
我便跪倒在地,深深垂首,听见有人朗声道:大行皇帝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奉天命登大宝,今,亦归天命。晋王乃先帝第二子,朕之胞弟,德行兼备。朕今传位于其,望其为爱民之明君。
钦此。
作者有话要说:圣旨内容随便写写的不要计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